“去你的。”编姐白我一眼。
寿林说:“闲话少说,让我把事情串连起来。姚晶,四十年代在上海出生,六十年代南迁来港。大抵十五六岁左右,参加电影公司做演员,旋即拿影后奖,七十年代大红大紫,于全盛时期结婚,归宿美满,事业虽略走下坡,但快乐家庭足以弥补,不幸天妒红颜,终以心脏病猝发,英年早逝。”我听完之后,也觉得很中肯,应该是这样。
但仔细一想,当中有许多漏洞。
加人影圈,已十六岁左右,那么自一岁到十六岁,她做过些什么?认识什么人?这完全是一片空白。
我说:“我要看一看有关姚晶的资料。”
“还用到资料室去?梁女士在这里。”编姐说。
“不,我要的是极早期的消息。”我说。“早到十五年前?”编姐说。“更早。”
“她没有进电影圈之前的事,谁知?”
“你们不是青石板地都掀得起来找蛛丝马迹吗?”
编姐侧侧头,“是,对当红女明星的即时新闻,我们会努力抢。”她说,“但是姚晶,她已经过时了。这次她去世后追新闻来做,不过是最后致敬。”
“致敬!”我心一跳。
“做公众人物最怕什么?”编姐笑,“你以为是受骚扰?”
“是坐冷板凳。”寿林接上去。
我觉得很难过。“姚晶过时了吗?”
“三十多岁,怎么不过时,戏都不卖座,演技精湛又如何?观众平均年龄只有十三至十九,他们干脆回家看他们的妈岂非更好。”
说得好不伧俗。
我抬起头叹口气,“但她还是那么美。”
“你以成熟少妇的眼光去欣赏她,角度与观点都不同,外头那些人要的,并不是她那样的女演员。”
或许是。
到头来,她是很寂寞的吧。
大家都沉默下来。
寿林说:“把遗产交还给赵家,你就可以轻轻松松地做人,佐子,何必去追查一个陌生人的秘辛?”
梁女士马上说:“如果佐子不追,我来追,把故事写成一本书也是好的。”寿林打个呵欠,“女明星的故事,都大同小异。”大家都倦得张不开眼睛。
梁推开客房的门便往小床上倒下,“七点叫醒我吃饭。”
寿林说:“我也略睡一会儿。”
仿佛有瞌睡仙向我们下药,一个个都倒下来。
临睡时我想:死亡倒也好,就这么去了,身不由己,从此什么都不必理会。
我们三人我最先醒来,是早上七点钟。
我不顾他们两个,先做咖啡吐司。
闻到香味,他们也一个个起身。
我把面皂面霜指给编姐看,让她梳洗。
晨曦中我把牛女乃与糖递给寿林。
他凝视我,我很诧异,也看看他。这人有着扁扁的面孔,短厚阔宽,像婴儿般,一双眼睛又有点倒,非常可爱。
看着看着我笑起来,不知这是不是爱情。我拧拧他面孔。他忽然说:“我们结婚吧。”花前月下,我也忽然会感动,说声“我们结婚吧”,冲冲喜。
那时在纽约读书,看场电影算是大事,大家都是穷学生,有一个男生带我看首轮欧陆片,中场休息,他向糖果女郎买覆盘子冰淇淋给我吃。我觉得他对我太好,照顾得我无微不至,故此忽然说:“我们结婚吧。”
事后当然不作数。说过的话句句要负责,那还得了,一切应允都得履行,那还不成了神仙世界。寿林这一句求婚,不过是想表示那一刻他觉得幸福满足,稍后心情不一样,他就会忘记这件事。我眯起眼睛向他笑笑,去厨房捧出香肠煎蛋。编姐吃完便赶回报馆去做事。我到报馆资料室去翻旧杂志及报纸。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姚晶年轻时的照片。非常的清秀可爱,脸上一股怯怯之意,穿一件当时流行的黑白格子直身迷你裙,气质不见特别,反而最近才透露出韵味来。有些女人可以美到三四十岁,如姚晶。一些小时了了,叽叽喳喳像小鸟般的女郎,老大便成为酱菜,仍穿短裙羊毛袜工人裤,可怕。看着画报,我心中闪过两句曲词:coc1红颜弹指老,
刹那芳华。coc2
我自旧资料中知道姚晶会弹钢琴,喜欢猫,爱看海。
那时候的宣传真丢脸,没有一句真话。
我并没有在姚家看到钢琴与猫,她的家亦看不到海。
我觉得她喜欢白而香的花朵、静寂、许多的私人时间,以及她的家庭。
我见到的姚晶与那时候的姚晶已有太大的距离。
翻尽所有的资料,也找不到她自一岁到十多岁做过些什么。所有的报道都说她艳若春花,驯若绵羊。
大家都疏忽了。越熟的事越容易忽略过去。我就不知道编辑梁女士在哪一家中学毕业。一半是没想到要问,另一半是因为随时可以问,所以一懒就不知就里。
有一篇访问这样写:姚晶毕业后,做了一年写字楼工作,觉得不适合,故此投考训练班……
老生常谈。
我合上那些画报,那时候写明星最容易,好比往墙上刷白粉,墙的表面越光滑美丽,宣传便劳苦功高。
现在做娱乐版要努力刮掉墙上的批判,看看它底色如何。试想想那堵墙会不会那么顺利坐着不动随记者来虐待?难就是难在这里。
在这堆旧报刊中我永远不会找到我要的东西。
不过看到姚晶一年比一年成长,倒是乐事,十多年之后,她完全成熟,打扮化妆仪态性格上都呈现无限优雅风华,即使活到五十岁,她仍然是一个吸引目光的女人。
编姐来瞧我,给我一杯热咖啡。
“成绩如何?”
我摇摇头。
“不错,姚晶过的生活比较神秘,譬如说,没有人拍得到她家中的照片。”
“家中给人家拍照片,咦——”
“这有什么稀奇呢?”编姐问。
“家是住人的地方,小姐,怎么能被人拍了照在杂志上登?赶明儿沐浴睡觉给不给人拍照?”
编姐瞪我一眼,“难怪你同姚晶谈得来,敢情你们两人一般想法。”
我觉得姚晶有卡拉斯。
“外国明星也给杂志拍照的。”编姐说。
“跟你说了也是白说。规模不一样嘛,你今日如买下一座堡垒作为住屋,我也就原谅你叫人来拍照。”
“势利。”
“只有我势利吗,三房两厅洗衣机电冰箱有什么好拍?最多是镀金水龙头,好了吧?”
“像你这种人简直有病,什么事都要批评一番。”
我仍然不知道姚晶在参加训练班之前做过些什么。
编姐一拍手,“我知道,去访问朱伯伯。”
“朱伯伯是什么人?”
“训练班的创办人,这本艺林画报的编辑,是老前辈。”
“还活着?”
“听听这张乌鸦嘴。”
“那还等什么?去找他哇。”
“慢着,不是那么容易找的,我还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编姐说,“贫在闹市乏人问,我得打听打听。”
朱老先生有七十多八十岁,出乎意料的健康,住在远郊,开车要两小时,但抵达时却觉得值得,郊外风景与空气俱佳。
他很瘦,与一只玳瑁猫作伴。
晚年虽乏旧友问津,但看得出他薄有节蓄,因此老妻可以在麻将房搓牌,且有老女佣送茶递水。
我们自我介绍后,他老人家点点头,“呵,你就是那个女孩。”
我很感动,二十多岁,还被人称为“女孩”,罕有的奉承。
“是哪个女孩?”
老先生递上报纸我看。
一看之下,我呆住。娱乐版上图文并茂,说明我是姚晶财产的承继人。
效率也太高了。
老先生问:“找我有什么事?来,吃些杏脯陈皮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