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璧人 第4页

作者:亦舒

“对不起,秀珠。”

“我们结婚已十八年了。”我说。

“是,我知道。”

“我今年三十八岁。”我说:“我生命中除你之外,没有其他,你认为这对我公平?”

“我并没说过这是公平之举。”

“人们除了知道我是范太太,根本不知道我还有其他名字!现在我不再是范太太了,我怎么再做人?”

“秀珠,我想你一定要从头适应。”

“这是你对我的忠告?”我愤怒的问。

他沉默下来。

“她不怕见我?”我问。

“我相信你不是那种泼辣妇人。”

“你很清楚我为人,不愧与我结婚十八年!”

“秀珠,我很感激你。”他把手按在我肩上。

“惠新,”我忍不住在他怀抱中哭起来。

“秀珠,这一次我很卑鄙,但是我贪图享受,只苦了你,我很自私,不过这次机会去不能再来,你会明白的。”

我见到莉莉以后,明白惠新离婚的原因。

她不如我想像中那么年轻,有廿七八岁,就因为不十分年轻,就因为女人非要到这种年纪才会像拔兰地般醇美,所以才特别迷人。

她皮肤是蜜合色的,经过阳光耐心与温柔的洗礼,面孔上尚没有皱褶,身上却有点松弛,三围很好,样样都适中合位置,最重要的是她的气质。

她住的屋子在天台,斜斜的玻璃屋顶带进柔和的光线,约一千尺的地方没有分开客厅睡房,有一张书桌一张绘图桌,很多绿色的植物浸在水晶瓶子中。

我问:“这些瓶子是在艾莲寇秀买的?”

她诧异,但点点头。

她穿着白色的衣服,屋子也是白色,整个人就像一幅图画。

确是。惠新说得对,错过这个机会,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女孩子会送上门来。

“请坐。”她大方的说。

“谢谢。”我说。

阳光雪白的照在她身上,反射在我眼睛里,我见到她,我明白了,不需要再说什么,目的已经达到,我可以走了。我站起来告辞。

她却开口说:“你跟一般公务员的太太不同。”

“一般公务员的太太是怎么样的?”我坐下来。

她扬起一道眉:“胖、嚣张、鼻孔朝天,穿廉价花绸衣裳、教小学、无知,永不进步,唠叨,爱做小生意,声音大、精神旺盛。”

我忍不住笑起来,惠新的同事太太十之八九是这付德性。

她说下去:“但你很漂亮──你甚至没有过重,你很文雅,有品味,至少你知道有─店叫艾莲寇秀,你甚至话都不多一句。”她点起一枝烟,“你还有幽默感,刚才你笑了。”

“谢谢你。”我操起手袋。

“你去那里?”她问。

“回家。”我答。

“你不打算骂我一顿出气?”她摊摊手。

“骂你?为什么?”我反问。

“你应该骂我,弃妇都跑来骂狐狸精的。”她答得妙。

“骂你?但你不是狐狸精,我觉得惠新有福气,他一向是个幸运的人。”我说。

“你不生气?”她不置信。

“噢,当然我很生气。”我说。

“你在控制自己。”

“当然。”我答。

“难怪惠新这度尊重你。”她说。

“他真那么说?”我很苦涩。

“你知道吗?”她说:“如果我的丈夫提出要跟我离婚,我也会学你,反正婚姻已经破裂,我也不是那种宁愿瓦全,不愿玉淬的女人。”她这番话其实说得很风凉,但因她语气恳切、我不觉得讨厌。

我没说话。

“我替你做杯冰茶。”她说。

“谢谢你。”我的确有点口渴。

她转身入厨房。我坐在她窗口看街景。以后的生活……我茫然的想,以后的生活将没有惠新了,想到这一点,我心如刀割。

然而我眼泪鼻涕的留住惠新,又有什么好处呢,即使留住他的躯壳,他的心早飞来这间白色的公寓。

“婴儿的眼泪。”莉莉在我身后说。

我抹掉脸上的眼泪,转过身去,“什么?”

“这种绿色植物叫‘婴儿的眼泪’。”她放下某。

“呵。”我说。

我把那杯茶喝完。

“我走了。”我说。

她礼貌地送我。

“谢谢你拨出时间见我。”我说。

“不要客气。”她说。

我点点头。

“你明白这是公平竞争是不是?”她问。

我看看她圆圆的眼睛。

“我也有失败的机会,大家百份之五十。惠新离得起婚才离,他的经济能力同时可以照顾你,我与女儿,至少大家生活不成问题才能有资格谈感情。可是他又未必肯放弃安全的旧侣而到我这边来,你会照顾他一辈子,我?我自己也不知道能跟他多久,他其实很勇敢,而像你这样的太太,他也很清楚,如果他在我这里出了毛病,你虽然不至于冷笑,但是绝不会再让他回家,他冒的险是很大的。”

我怔怔的看着她。

然后我低下头,我说:“再见。”

惠新自家里搬了出去。我很静。

他的抽屉现在空荡荡,车房里少掉一部车,锺点女工看得出瞄头,但是她不出声,现在的人都很懂事。我也没有四出找朋友诉苦。第一:我没有什么朋友,第二:我不致于天真得相信这世界上有朋友这回事。

我的生活与以前没有什么不同,就是少了惠新,幸亏我一向不是倚赖性很重的女人,我有工作,有自己的嗜好。只是我不知道做错什么,以致惠新离开我。我头发还未白,身裁也未发胖,自然,即使我在廿余岁的时候,也不如莉莉这么有型,很少女孩子像莉莉。

当然我也寂寞,我发觉惠新不在,整个世界完全改变,周末本来我们会看场戏,观剧,在沙滩散步,我们在一起其实并不枯燥,但我相信莉莉能够供给他更好的乐趣,正如他说:人只能活一次,既然他能更快乐,我应该给他一个机会。

小珠忽然回来了。

我收到她的电报,到飞机场去接她。

我问:“你怎么回来的?”

“爹叫我回来,我们一个长途电话说了三小时,讲掉我半年的开销。怎么搅的,妈妈,你们离婚了?”

我开车回家。“是的。”

“结婚十八年,怎么离的婚?”小珠问。

“我不知道,他要离婚,我便答应他。他说他爱上了别人,不再爱我。如果他不再爱我,我留他在身边作什么?我不致于那么自私,要三个人一起不开心。他虽然不是什么达官贵人,照顾我们这几个女人倒还不成问题。”

小珠沉默。

“你的功课不受影晌?小珠,离婚只是你父母的事,与你无关。”

“妈妈,我很为你骄傲。”她说。

“骄傲?我边哭边发过脾气,摔烂过东西。”我说,“我也很生气,觉得不值。”

“那也是应该的。”小珠问:“你有没有失眠?”

“有,我最近服食镇静剂。”我说。

“妈妈,我很为你难过。”

“小珠,这种事情一日多似一日。”我说:“我猜也是很平常的。”

“你见过那个女人没有?”

“见过。她是一个很美丽的女孩子。”

“她怎么会跟着爹爹,我的意思是,爹爹差不多是中年人,而且又没有钱。”

“我不知道。”

“我也想见见她。”小珠说。

“我认为你不用见她。”我说:“人冢会以为我们神经病。”

“爹有没有打电话给你?”

“没有。”我反问:“有这种必要吗?我们又没话可说,问一声好有什么作用?”

“十八年,就这样过去了?”小珠问:“烟消云散?”

“我想是。”

“我的天,我还以为你们会得白头偕老。”

我笑笑,不出声。

到家我帮小珠整理行李。

小珠决定在香港住十天,因为她爹叫她来陪我渡过这个“艰难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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