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在一起,是因为她那清新气质,真正与众不同,叫人心折。”
本才静静听,一个女子没有多少机会得知男友心事。
马柏亮吁出一口气,“你这个小小智障儿,你永远不会知道人间疾苦。”
本才忍不住笑了,你又知道吗,马柏亮。
“来,坐叔叔膝上。”
本才忽然脸红,忘记此刻她寄居在七龄童的身体里。
她往后退一步。
马柏亮又说:“稍后,我方得知杨本才是一笔遗产的承继人。”
这时,本才真正愣住,呆若木鸡,呵,怎么忽然到钱字上去了?
马柏亮把声音压至低不可闻,“你听不懂,你也不会说话,同你讲不要紧,杨本才名下财产,不多不少,正够一对夫妻舒舒服服过一辈子。”
本才瞪着马柏亮。
是为看她的钱吗?他从来未曾透露过半丝风声,隐瞒得可真好,本才做梦也没想过他有那么深的城府。
她又退后一步。
只听得马柏亮喃喃说下去:“别人会想,马家不也是生意人吗,三代做百货,吃用不愁,可是外人不知我在家中顶不得宠,家长每月只给我一点点零用,唉。”
这时,汤老师回转来。
她握住本才的手,“咦,加乐,你的手好冷,穿不足衣服吗?”
马柏亮赔笑,站起来,“我也该走了。”
好心的汤老师说:“你若有空,请常常来,医生说亲友探访对病人有益。”
马柏亮走到女朋友身边,吻一吻她的手,“本才,你要是听得见的话,请速速醒来。”
本才在心里嚷:马柏亮,我每一个字都听得到。
他走了。本才怔怔地落下泪来。
汤老师讶异,“加乐,你怎么哭,你可是听得懂?”
本才伤透了心,轻轻呜咽。
“看,加乐,朋友送了书给杨小姐看,他们以为她只需卧床休养。”
汤老师取饼书,轻轻叹息。
杨本才的身体躺在病床上,重重昏睡,手足有时会抽搐一下,那只不过是肌肉的交替反应。
汤老师对加乐说:“我们明天再来看杨小姐。”
本才要到这个时候,才渐渐接受事实。
男朋友爱的只是她的钱。
她现在已经不是她自己,人们叫她加乐。
她的智慧原来同一个七岁的低能儿差不多,知人面不知其心。
她被接返王宅,不知怎地,本才只觉得天下虽大,最舒适安全的仍然是床下以及钢琴角落,故此毫不犹疑,一骨碌滚到钢琴底下,躲在那里,哀哀痛哭。
而且不知怎地,身体非常容易疲倦,成年精灵的灵魂被困在一具病童的身体内,力不从心。她呜咽着睡着。
半明半灭间觉得有人轻轻把她拖出来,移到床上,盖好被褥。
本才有点自暴自弃,根本不欲分辩,用被子蒙着头,觉得天大喜事是永远不用醒来。
其实她凄苦的愿望已经黑色地达成一半,杨本才的确躺在医院里可能要睡上十年八载。偏偏她的灵魂却被莫名的力量移植到小加乐的身体里。
还何用申辩,都说童年是人生最快乐的阶段,不如重温一次。
第三章
醒来已不再惊骇,她已知道她的身分。
一看身边,正是那本朋友送到医院给她的书,封面写着:《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
里头夹着一张卡片:“本才,快速痊愈,爱你,执成。”
执成,执成是谁?
正在思虑,听到房门外有讲话声音。
女声属于翁丽间:“把加乐领回家来,应付得了?”
她的丈夫王振波答:“医生说加乐这一段日子有极大进展,况且,我答应过要陪伴她。”
翁丽间说:“自讨苦吃。”
“丽间,我需要你的支持。”
“我整年行程工作已经排满。”
“丽间,不要逃避,现在回心转意,也许还来得及。”
“我已吃足苦头,与加乐相处的头三年,我自杀过两次,已经赎了罪。”
“丽间——”
“我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
“可是加乐终于叫了妈妈。”
翁丽间饮泣。
本才放下书,无限内疚,原来翁女士是这样痛苦,她爬下小床,看一看布置精致的卧室,模出房去,“妈妈,”她叫,“妈妈。”
翁丽间转过头来,泪流满面,“加乐,你可是叫我?”
本才挣扎着走出去。
她看到王振波与翁丽间逼切爱惜地凝视她。
本才清晰记得这种目光,幼时她父母也常常这样看着她,训练她,希望她成才。
刹那间她原谅了翁丽间,她希望他们夫妻和好,她过去说:“妈妈,留下来陪我。”
发音仍然模糊,但是可以辨认。
加乐的父母不相信耳朵,“加乐,”声音是颤抖的,“你同我说话?”
翁丽间蹲下来,紧紧抱住女儿,“是,我一定留下照顾你。”
王振波说:“我去请医生。”
保姆走过来,“加乐,欢迎回家,请来沐浴包衣。”
本才跟着保姆走到卫生间,不禁欢喜起来,原来小小浴室的洗脸盆水厕都小一号,像幼稚园的设计,十分可爱。
真是想得周到,本才自己洗脸刷牙,并且找到替换衣服。
保姆大奇,她本来以为加乐样样要她照顾,是份苦差,谁知孩子精乖磊落,比普通幼儿更易服侍,噫,莫非东家把天才当作白痴。
保姆替她放浴白水。本才转头:“谢谢。”
保姆想扶她进浴,本才说:“我自己来,你可以出去了。”
保姆讶异到极点。
肥皂及洗头水正是本才幼时用过的牌子,无限温馨。
梳好头发穿上衣服,保姆在门边张望,“加乐,可需要帮忙?”
加乐已经出来,全身整整齐齐。
保姆连忙去向女主人报告。
本才回到房内,取起十四行诗,轻轻朗诵数句:“爱,盲目的愚者,你在我眼睛做了什么手脚,以致我视而不见?”
忽然发觉房门口站着两个人,本才放下书,原来是王振波与医生。
医生惊讶不已,“加乐,你认得我?”
本才颔首。
“你在读莎士比亚?”
本才又点头。
“加乐,你可是突飞猛进呀。”
本才想对医生透露真实情况,他们是科学家,应该有更强的理解能力。
才想开口,医生对王振波:“这种情形只可以说是奇迹,医学界时时有不可解释的情况出现,假使你们有宗教的话,便不难相信是上天的旨意。”
王振波颔首,“加乐,到我这里来。”
本才不想与他太过亲热,微笑坐在一边。
医生笑说:“享受这项奇迹。”
“可是——”
“她讲话的能力受到先天性局限,不过可以请语文发音老师矫正。”
医生已经向大门走去,回过头来,“不过人不需要十全十美,也并无十全十美的人。”他走了。
本才连解释的机会也无。原来大人都无暇聆听孩子的心事。
王振波对女儿说:“加乐,爸爸已经结束生意,从此有更多时间陪你。”
本才笑嘻嘻表示高兴。
“加乐,你可想上学?”
本才吓一跳,连忙摇头,她最怕学校刻板生活,对她来说,学习与课室不挂钩。
“我带你到学校看看可好?”
做小孩就是这点不好,统共没有自主能力,大人去哪里,孩子也跟着去,反对无效,最多在地下嚎哭打滚,最后招致更大的侮辱。
本才一直摇头。可是已经听见翁丽间在电话联络学校。
本才重新拾起诗集。
所有的十四行诗都在歌颂青春,又慨叹时光飞逝,少年的美姿不能久留。
本才苦笑,他们一定羡慕扬本才吧,又可重头活一次。
她闭上眼睛休息,听见王振波坐到她身边。
“加乐,真看得懂?”
他取饼诗,读第七十八首:“我时时祈求你成为我的缪斯,玉成美丽的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