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真放下纸杯。
“程小姐,我们送你回图书馆,这时叫车比较困难。”
穿过走廊,走出大门,程真一直听到身后像是有脚步声,一回头,却没有人。
那样希望见到他?又不是。
程真忽然知道这叫做寂寞。
她上了警车,摘下别在胸前的身份证明卡收进手袋。
他们在图书馆前放下她。
程真像是在刹那间回到现实世界,雨已经下得很大,她有点儿饥寒交迫。
罢想折回停车场取车,忽然有人挡在她面前,她不为意,侧身借路,那人又挪动脚步。
程真抬头,看到孙毓川站在她对面。
她不由得笑了。
此君一定已经熟读孙子兵法,实则虚之,虚则实之,然后攻其不备。
只听得他很客气地问:“工作进行如何?”
“很有建设性。”
他颔首,“我知道你会帮忙。”
“我可以猜到史沙展在想什么,平时温和怕事的华人犯起案来往往凶狠残酷,不可思议。”
孙毓川不语。
第五章
雨下得那么急,两个人的头都湿了。
孙毓川忽然把手中的外套搭在程真肩上。
程真问:“去喝杯热可可?”
他微笑,“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问。”
她还以为他会在警局等着她。
程真微笑,“再见面,人家真的会疑心。”
孙毓川忽然又问:“疑心什么?”
程真仍然笑,“疑心我俩不喝可可过不了一日。”
他们走进一间印度餐馆,程真主动叫了印式浓稠女乃茶,咖喱羊肉、薄饼,大吃起来。
半晌,见孙毓川没动手,看着她。
他微笑,“你吃的时候是那么快乐。”
“先生,世上有一百几十万人此刻正在挨饿。”
“享受如此基本,实属难能可贵。”
程真不去理他,手挥目送,大快朵颐。
“任何见过你吃饭的人都会爱上你。”
程真放下薄饼,轻描淡写问:“那么,你可爱我?”
他缄默。
程真笑,“看,那不过是一种假设。”
她伸一个懒腰,推开面前的杯碟。
吃饱了真舒服。
“你不担心体重?”
程真答:“有时候忽然瘦许多,害怕了,会拼命喝牛乳补救。”
“食量惊人,你有没有胖过?”
程真有点儿意外,“哗,问这样私人的问题。”
孙毓川有点儿尴尬,“对不起。”
“没关系,我们一直在路上跑,哪里胖得起来。”
“很辛苦吧?”
“因为喜欢,不觉得累,即使累了,也不愿放弃,有位同事,采访水灾,忘记穿雨靴,回来,脚都泡肿,要到医院诊治,这是工作部分代价,有些人为官作宰,天天大吃大喝,吃得胆固醇过高,血管栓塞,也是代价。”
孙毓川不语。
渐渐他眼睛尽露笑意,可是不说话。
那么英俊的男子,真情流露起来,可以是很动人的。
半晌,程真说:“这是我们首次约会。”
“我们并没有事先约好。”
“倒是真的。”
他付了帐。
“你有车?”
程真说:“我送你一程。”
他说了地址。
程真把她的兰芝路华驶得如履平地,飞一样到达灰点住宅区。
孙毓川笑说:“很佩服你的驾驶技术。”
程真答:“好说好说。”
他忽然说:“明天我回亚洲。”
程真一怔,“顺风。”
他张嘴,想说什么,终于转头向住宅走去。
程真把车子驶走。
这才真正展示技术,把车子开得像一部神速坦
半晌,才发觉身上披着的外套还没归还孙毓川,她把车子停在道旁,往回驶,到他家,把衣服还给他吧。
如果他只是一个人,那么,他也许会说:“进来坐一会儿。”
谈什么好?聊谋杀案案情好了。
窝在大沙发里,手中拿着酒,外边月黑风高,她可以问他:“是情杀案吧,没有撬门,没有挣扎。”
程真身不由主往回驶,驶到屋子旁,忽然又停住。
也有可能是管家来开门,笑着说:“请进来,孙先生与孙太太都在。”
程真又在大路调头,往自己家驶去。
人生路可不能这样随意,许多时,踏上第一步已不能回头,那叫做不归路。
终于抵达家门。
程功立刻打开门奔出来,看着母亲,“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担心死我。”
程真看到壁钟,原来已经午夜十二点。
程功说:“妈妈,图书馆早已打烊,你又没带手提电话,我去问过管理员,他们说看着你被两名大汉带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程真不回答,静静走进客厅。
猛地看到董昕,吓一跳,像看到陌生人一样,这是谁,怎么会登堂入室?
董昕问:“你到什么地方去了?程功担心得不得了。”
程真坐下来,不出声。
董昕说:“我知道你一直有你自己的世界,一头钻进牛角尖不愿出来,可是从来没有最近闹得这样慌,究竟你想怎么样?”
程真抬头,像是什么都没听到。
“好不容易熬到今天,有了一个家,你又忙不迭要把它拆散,程真,很多人会羡慕你,你却从不珍惜你所有。”
程真一言不发,站起来往书房走去。
董昕取饼外套,同程功说:“我走了,无谓再与一幢墙讲话。”
程功手足无措。
程真在书房独坐。
“对不起,”程功进来说,“我把事情闹大了。”
程真答:“以后不必麻烦董昕。”
“他仍然关心你。”
“是吗,真的?”程真伸手熄掉台灯。
母女置身黑暗中,反而比较好讲话。
程功问:“你去了一个神秘蛮荒地?”
“那是我们的内心世界。”
“你心底到底希望什么?”
“爱人,被爱。”
“那恐怕是要扑出去争取的吧?”
“一争取便失去本义。”
“坐在那里,会得发生?”
程真笑了,“我们的对白可能没有人听懂。”
程功叹口气。
程真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担心,满以为人到了一定年纪,必然与所有纷扰一刀两断,得道升天,可是看到妈妈这样,真不知几时才得解月兑。”
程功辩曰:“我没有那样想过。”
“狡辩。”
那夜,程真无论如何睡不着,已经许久没有失眠了,少女时期,为感情、功课、人事,时时辗转不寐,熬过许多苦夜。
然后是为工作,几次三番被人陷害败下阵来,形势比人强,敢怒不敢言,一到晚上,思前想后,又惊又恼,浊气上涌,觉得人生没有意思。
稍后对世情看淡,嘻笑怒骂,游戏人间,可是却还知道内心依然弱小。
今晚那种彷徨的感觉又回来了。
她拨董昕家的电话号码。
电话不通,程真暗暗说:“董昕,给我一次机会,董昕,给我一次机会。”
她累到极点,伏在枕上睡去。
早上,程功上学之前进房来看她,见她熟睡,替她盖好被褥,见电话听筒搁一边,替她放妥,终于忍不住,按了重拨钮,看到示号屏上显示董则师的电话,不禁摇头叹息。
程功驾车离去。
睡到十点半,刘群有电话找。
“还在睡?”
“是,不犯法吧?”
“所以说,一个人不能太早退休,你看你,无所事事,漫无目的,快要失重。”
“我想回来。”
“你一直是个说做就做的人。”
“我所有的力气已经离我而去,我虚月兑了。”
“那是一首诗,那是你的近作?”
“我该篇特写有无好评如潮。”
“一般评语是不够辛辣,太过捧场,好比人家公司的业绩报告。”
程真悻悻然,“以后我都不会再写一个字。”
“别气馁,好好干。”
“你拨电话来纯是为着鼓励我写作?”
“不,我好奇,想看看你人在何处?”
“为什么?”
“因为孙毓川在东京开会。”
“啊,我也应该在富士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