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我,究竟怎么一回事?”
“昨夜收工,深夜三时左右,车子遇上醉酒驾驶者,蓬一声,幸亏不是头撞,不过老赵还是断了大腿。”
“不幸中之万幸。”
“可不是,全无内伤,不过他老婆子女已吓得泣不成声。”
“他太太是家庭主妇。”
邓维扬说:“应该做事的,多一份收入,有意外毋须惊恐。”
程真与邓维扬均属女性必须经济独立主义者。
小邓加一句:“单收人家庭将来有得苦头好吃。”
到了医院,看见老赵躺在二人房内,环境尚算安静,程真略为放心。
他一条腿打着石膏,动都不能动,脸上有少许瘀青,眼角缝了几针。
他睡着了,小邓想唤他,被程真阻止。
程真默默看着老同事,他脾气坏,人梗直,故在某一程度上,他是怀才不遇的。
说实话,所有中文报馆记者都可打入怀才不遇类,程真若不是擅写特稿,照样收入菲薄,名不见传。
罢想悄悄地走,赵百川一声申吟,醒来了。
程真连忙握住他的手。
“喂,”他一睁开眼便说,“直航签署……”
“顺利完成,你好好休息。”
他叹口气,“你明天下午走?”
程真点点头。
“顺风,不能来送飞机了。”
“不必客气,返往那么方便,根本不必接送。”
“去去就来,特区政府必不叫你失望。”
“你是一直看好的。”
赵百川露出笑意,“真要走,也总有办法,投亲靠友,陈仓暗渡,可是总得有人留下来,你说是不是?”
程真颔首。
“奇是奇在到今日尚未宣布由什么人来降下米字旗。”
程真亦好奇,“会不会是查尔斯,传了好些日子了。”
看护推门进来,“请让病人休息。”
可是邻床那位病人忽然搭讪,“真的,会不会是他?”
程真笑了。
赵百川问:“程真,你真舍得我们,舍得这个城市?”
程真不语。
老赵叹息,“我们忘不了你那支辛辣的笔。”
程真笑,“多吃点儿芥辣也一样。”
她偕师弟妹离去。
“来,我们去吃宵夜。”
辣味炒蜕、虾酱通菜、蒸鱼肠、豆腐芥菜石狗公滚汤,全是程真至爱吃的小菜,再加一煲咸鱼鸡粒饭,吃得饱饱。
回到家,一开门就看到一室通明。
董昕已经回来了。
他在听音乐。
程真伸个懒腰,“尽兴而返。”
“你一向懂得寄工作于娱乐。”
“不然怎么办,愁面苦恼还不是一样要做。”
“你看你多邋遢。”
“我知道你事事看不顺眼。”
“别吵了好不好,明天要出远门。”
程真跑到窗前站着,看向都会那著名的不夜天。
“你毫无留恋?”
“我不过是过客。”
能这样想多好,程真回房沐浴包衣。
幸亏小鲍寓可以留着不卖,他日返来,不必住酒店。
理智的董昕照例反对:“将来一文不值,你会后悔。”
“哪怕充公,我只当奉献给国家。”
“讲得真口响。”
三言两语,又像要开仗的样子,正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这公寓是父亲赠与她的嫁妆,小小几百呎,两房一厅,她实在不舍得卖。
婚后虽搬往宽大的新家,这边也一直留着,周未程真会回来收拾一下,做杯咖啡,看一会子书,有朋友路过本市,程真总招呼他们住这里。
三个月前卖掉房子,两夫妻一直住此处。
董昕在身后说:“还不睡?”
程真喃喃说:“照说,也不必切电话。”
“又是你说的,切了电话,朋友才切实知道你已离开本市,不会一直打。”
程真一声不响地睡了。
半夜醒来,客厅仍有亮光,可见董昕睡不着。
程真暗暗好笑,原来是个多情的过客。
晃眼天就亮了,鱼肚白,是个雨天。
程真洗把脸,出门去买报纸杂志在飞机上看。
这个城市若有什么牵肠挂肚之处,便是它那精彩绝纶的百来份报纸杂志。
她打开报纸看昨日的报道。
读了自己的佳作,不禁嗤一声笑出来,她若笑,那么,读者也许亦会笑,只要读者肯笑,她的特稿出路就不成问题。
其中一张图片的说明是:“穿西装然不谙西装礼仪,站起来握手原应将外套钮扣先扣上,可是双方却敞着胸露出衬衫,同志仍须努力乎”。
程真放下报纸,十分惆怅。
不能再开政要的玩笑了,以后该挑剔讽刺谁呢?
董昕这人完全没幽默感,可不能拿他来开刀。
他也起来了,正漱口。
镑管各打理行李。
这些日子来,程真时常出门去做新闻,她一套三件古姿行李已扔得十分破旧,随她经历了云和月,今日又跟她一起退休。
她一切准备停当,坐在客厅里等董昕。
镑人喝一杯咖啡就出门去。
两家的亲戚在飞机场等他们。
程太太说来说去一句话:“有空多点儿回来。”
程真一抬头看见刘群,挥着手过去。
她先把一只信封塞到刘群手中,“给赵百川吃补品。”
刘群笑嘻嘻,“今早有人拨电话到老总家。”
程真立刻会意,“是冲着我来的?”
“是孙毓川手下,问那篇特写的记者是谁。”
“老总怎么说?”
“他说是集体创作。”
程真想一想,“可是要打听的话,迟早会知道的吧?”
“我们也做了点儿工夫,知道孙毓川有点儿激动,至少他立刻换下那只金表。”
“做公众人物要沉得气呀!”
“不说那个了,程真,到了温哥华,替我做一篇特写,看看李某的太平洋怡安公司发展地皮为何屡次遭当地市政府阻挠。”
“哗,那你起码要派六名记者来做六个月工夫。”
“他买下那块地皮已有八年,至今没盖一砖一瓦,你想想每年要蚀多少利息。”
“可是地价一直激升——”
这时身后传来董昕冷冷的声音:“刘大编辑,到这个时候你还缠住我贤妻不放?”
刘群只得陪笑,“能者多劳。”
董昕一手拉住程真,“再见各位!”
程真只得大声说:“各位,青山白水,后会有期。”
董昕拖着程真上飞机去。
只有在飞机上才没有电话找程真。
董昕好不讽刺,“说真的,到了那边,没有这一帮猪朋狗友,你何以为生?”
程真沉默一会儿,诚实地答:“时间可以用来正视你我的夫妻关系。”
董昕笑得很勉强,“我们的关系很正常。”
“是吗,不是已经五痨七伤吗?”
远渡重洋,给它最后一次疗伤的机会,好就好,不好也无能为力。
程真不再说什么。
十二小时旅程稀疏平常,过海关时照例看到黄面孔旅客的行李被搜出大堆未完税物品,正接受制服人员盘问。
程真咕哝,“几乎什么都比香港便宜,为什么还要拼老命带?”真想取出笔记簿去访问他们。
他们叫一辆计程车到市中心公寓。
董昕一放下行李便说:“我约了汤姆,马上要出去,你要不要一起?”
程真摇头。
董昕淋浴换衬衫就往外跑。
他这次来是应邀合伙做建筑生意,汤姆曾是他拍档,两人近一年来打得火热,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一下飞机就得赶去相聚商量大事。
鲍家的房子火速建妥,董昕自己的家却仍是一个建筑地盘,五六个月过去了,毫无起色,仍是一个木架子,董昕无暇去监工,工头便做做停停。
看样子会在公寓里落地生根。
程真洗一把脸,拨电话到学校宿舍给程功,同房说她不在,程真留了言。
她到楼下泳池游了十多个趟,全身松弛,才上楼更衣。
随即到附近市场,买了蔬果肉食牛乳面包等,回家做好一锅汤,看毕太阳报及电视新闻,这才觉得有点儿累,打电话与当地朋友联络,都说:“来了?这次住多久?不走了?你行吗?闷死你,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