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人两兄弟,从未见过你这个模样。”他心酸地控诉。
万亨转过头来,忽然笑了。
此刻他的双目深陷,双颊无肉,笑起来宛如贴体,万新不禁流泪。
这时,病房门轻轻打开,一个人悄悄走进来。
万亨忽然一愣,他感觉似有阵风吹上来,那丝空气好似一把刀片,割向他的面颊,他觉得痛,於是下意识伸手去掩脸。
许久没有任何感觉的他瞪大双眼,看看门口的倩影。
这是谁?
他彷佛有点记忆,他呆呆地看着她,可是叫不出她的名字。
万新在一旁说:“秀枝来看你。”
万亨霍地在病床上坐起来,指看着她,吆喝道:“是你,全是你害的,若不是因为你,我不会从军,不会结识慧群,也不会害死慧群,你是罪魁祸首!”
他把牙关咬得格格作响,自床上跳起来,扑向她,他用一只手扼住她的咽喉,渐渐收紧,一只独臂非常有力,把她拖跌在地。
她似只小动物似一动不动,万新连忙按动警钟召人,立刻上去拉开他兄弟。
护理人员连忙赶来排解。
“快走,不要刺激病人。”
第二天,她又来了。
颈项上有瘀青色指印,她坐在一角垂头不响。
万亨看着她,千愁万绪都涌上心头,连他自己都吃惊了。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还会有强烈恨意?
他握紧拳头,双眼瞪得做铜铃大,厌恶地对林秀枝说:“走,滚出去。”
像赶阴沟的大老鼠。
万新推门进来,“我们来接你出院。”
秀枝前来扶他,他闪避。
“别碰我,别怪我不客气。”
万新看着他,“万亨,你应接受命运安排,世上不止你一个骤夫,你毋需打骂女子出气。”
万亨走出门口,转过头来,“我不想见到这个人。”
回到寓所,发觉地方已经收拾乾净,窗户打开,空气流通。
万亨打开酒瓶。
“别喝了。”万新直劝。
万亨不理,一口气喝下小半瓶,不住呛咳,呕吐起来。
万新掩鼻。
万亨忽然笑了,知道他的情况狼狈到极点,一半是讶异,一半是羞愧,痛苦到极点,反而有种事不关己的冷漠。
他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万新问秀枝:“你愿意照顾他?”
她点点头。
“你还不愿意开口说话?”
林秀枝不语。
周万新吁出一口气,“一个哑巴,一个疯汉,怎么过日子?”
秀枝垂着头。
他忽然抱怨:“万亨也说得对,他变成现在这样,你要负一半责任。”
他走了。
只剩下万亨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醒来了,看到一个苗条的背影,心一丝欢喜,忘记时辰,忘记身在何处,沙哑着喉咙叫:“慧群,是你吗,慧群,你来带我走吗?”
她转过头来,一张尖削的瓜子脸,愁苦大眼睛,不,不是曹慧群,是林秀枝。
周万亨发狂,他吼叫着跳起来拉着林秀枝,大声喊:“你在这吧什么,你胆敢坐在这张椅子上?你给我滚!”
他把她推出门去,她挣扎,他硬生生把她塞出门,巴不得加上一脚。
把大门大力关上,几乎轧断她的手指。
他戒了毒。
可是不愿意放弃酒精。
每天喝得醉醺醺,可是酒品还不错,醉了便倒头大睡,作滚地葫芦,没有声响。
中午醒来,呆坐片刻,又再开始喝。
你不能说他真正活着,但是苦楚太大,若非这样,真会活活痛死。
在醉与醒的晨曦,他时时看到慧群。
她还是那样爱笑,同他说:“若果孩子四月出世,叫她阿佩儿。”
四月早已过去,街上树荫像一把把绿伞,风吹过,枝叶婆婆。
慧群——
她一日诧异地说:“快别这样,有一日,我们会得见面”,他希望那一日会得快些来临。
仍然由她照顾他起居饮食,每朝唤他起床,告诉他,今天是什么日子,是睛,是雨,抑或是某人生日。
若不是怕父母伤心,他一早赶了去与慧群相会。
一个黄昏,翻遍家中,一瓶酒也无,周万亨苦笑。
身为酒吧主人,居然没酒喝,多么笑话。
他打开门,走出去找酒。
街上尚有馀晖,可是一阵风吹来,他不由得打一个侈陈,啊,寒意沁人,什么季节了?
他摇摇晃晃往友谊酒馆走去。
推开门,进去,夥计都不认得他,他找个角落坐下。
然后万新看见了他,“你怎么出来了?”有点惊喜。
万亨也不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半晌他说:“生意很好。”
“托赖,”万新颔首,“所以这个酒牌不易拿到。”
万亨说:“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万新双目红红,“什么话,今日你难得来视察业务,”他唤住一个伙计,“阿陈,你去打钟,说老板请喝一巡酒,人人有份。”
锺声一响,人人欢呼。
万亨靠在椅子上,彷佛看到慧群站在柜台后笑。
他轻轻闭上双目。
有人放了角子进点唱机,一把幽怨的男声唱:“你微笑的影子,当你已离去仍会照亮晨曦”,荡气回肠。
万亨微微牵动嘴角。
他站起来,“我要走了。”
“我派人替你抬一箱酒回去。”
“不用,有这瓶已经很好。”
“万亨,爸妈十分牵挂你。”
万亨颔首。
“穿我的外套。”
他肩上搭着万新的大衣。十分讶异,“什么月份了?”
“十月三日,今年冷得早。”
什么,整整一年过去了?
万亨在玻璃门中照到自己,啊,头发纠结,一脸于思,可怕,似倒在阴沟的流浪汉,身上一定还有异味,妇孺见了他必定争相走避。
那天晚上,回到家,他站在浴室莲蓬头下,好好洗刷。
本来扎实的肌肉,曾叫不少异性伸手留恋轻抚的光洁皮肤,现在触手部没有弹性,似一团烂棉絮。
他颤抖起来,切莫到了那更好的地方,慧群都不再认得他。
穿上毛巾浴衣,他喝了半瓶酒。
扭开电视机,荧幕正转播一场足球赛,蓝衣队入了一球,挫败红衣队,噫,这不是利物浦对曼联队吗,万亨征征看着焚幕,前尘往事,渐渐回到记忆中。
那一晚,他在沙发上睡着。
第二天起来,他看看钟,十一点,决定出去理发。
到了店外,发廊还末开门,原来家的锺早已停顿。
天上飘下零星的雪花。
有路人同他说:“早雪。”
理发店终於开了门,他剪了一个平顶头,刮净了胡子。
然后,到医院去检查断臂。
医生问他:“你愿意佩用义肢吗?”
他想了很久很久,才答:“愿意。”
多么无奈,可是,这也是唯一的补救方法,活看的人,总还得设法活下去。
下午,雪转为冰雨,寒气蚀骨,他回转家中。
发觉炉头有滚开的水。
他冲了一杯茶,喝一大口。
抬起头说:“你出来吧。”
储物室门打开,一个人怯怯地走出来。
万亨对她说:“你可以走了,这些日子来,多亏你打点照料。”
林秀枝不出声,站在门边一动不动。
万亨扬扬右手,“我好得多了,可以照顾自己。”
秀枝点点头。
万亨想起来,“孩子好吗?”
她又点点头。
一定是觉得不开口说话,反而没有烦恼。
万亨忽然笑了,“看,现在我俩都是残废,应该没有恩怨,你还在这吧什么呢?”
秀枝落泪。
“当初认识你,我年轻健康,你却认为我配不起你,欺骗我丢弃我,今日我五劳七伤,你却前来服侍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秀枝终於忍不住,抢过外套,夺门而出。
万亨深深叹口气,又取出酒瓶。
他一直知道她在这偷愉地照顾他。
总有热水,总有食物,地方又打理得十分清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