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他说:“荣叔衣锦还乡,大排筵席,广宴亲友。”
万亨听说过:“是你当兵那个表叔吗?”
“他退了役,现在曼彻斯特开了一间酒馆,叫友谊万岁。”
万亨纳罕,“他如何取得酒牌?这牌照可不会胡乱给人,更不曾发给华裔。”
“他服过五年兵役。”
“怪不得。”
“万亨,这是一条出路。”
万亨心一动,可是接着犹疑,“好男不当兵。”
志伟讪笑,“无家底无出身,只得一双手,既不甘心在唐人街孵一世,又自称好男,不肯屈就,兄弟,你到底想怎么样?”
这番话如当头棒喝,万亨发了一会呆,然后心酸地说:“这么说来,穷家子需以性命来换取出身。”
志伟笑,“你不穷,但不甘服输,就只得拚一拚。”
“志伟,你有大智慧。”
刘志伟嗤地一声笑,“不敢当不敢当,你为一个女子疯狂,才看不清这浅白的道理,快回去吧,林秀枝再也不会回来,你在英国几个大埠多走走,反而有可能碰到她。”
周万亨与好友话别。
再回到伦敦,已是隆冬,时近圣诞新年大节,下好大的雪。
万亨并不怕冷,可是不知怎地。他伺楼看身子,不想挺胸。
他没有寄仓行李,可是看到行李运送带附近站看华裔妇孺,自动过去帮忙。
年经力壮的他迅速提起大箱子,碰碰数声,扔到地下,一用力气,精神即来,周万亨乐於日行一善。
一位太太抱着婴儿说:“是那只棕色的箱子,不错,谢谢。”
到了街上,冷空气一吹,他又伤感起来。
身后有一把声音说:“多谢你拨刀相助。”
万亨诧异,转过头去,看到一个年轻女子,她背着背囊,身段高佻,圆面孔,笑容甜美。
有吗,他有帮她吗?
她解释:“现时已经很少男士肯帮妇孺做事了。”
万亨不作置评,只是赔笑。
一看就知道她是学生,穿着很考究的便装,可见家境不错。
她伸出手来,“曹慧群,伦大经济系,你呢。”
周万亨忽然笑了,他们老以为人人都是大学生,不容置疑,毋需商榷。
他与她握手,“周万亨,利口福饭店。”
曹慧群先是一愣,然后笑弯了腰。
计程车来了,万亨替她拉开车门,温和地说:“顺风。”
她也扬扬手,“后会有期。”
寻妻不获,周万亨一个人找到酒馆,坐在一个黑暗角落,喝起啤酒来。
女侍替他斟酒时笑说:“圣诞快乐。”
“圣诞已届?”
“还有两天。”
第二章
离开酒馆已是黄昏,寒风凛例,他朝市中心走去,街上行人拥挤,都是出来搜购礼物的人潮。
这是西方人的世界,周家始终未能融入,多年来他们管他们在农历年放炮竹舞狮子,身在胡,心在汉。
大百货公司橱窗摆满应节活动装饰,驯鹿拉着圣诞老人雪撬,彩色灯泡闪烁亮丽。
万亨打了个酒隔,拉起外套领子。
他小心翼翼走过马路,生怕滑饺。
就在这个时候,最可怕的事发生了。
起初万亨根本不知是什么事,只觉背后好似被人大力推挤,他摔得老远,跌在地下。
面孔碰在雪地上,也不觉疼痛,接着,隆轰轰巨响,好似一列火车开过,震耳欲聋,地面颤抖起来。
世界像是倒塌,无数砖块玻璃碎为糜粉,雨般朝他身上撒来。
万亨魂不附体,两手抱在头上,尽力保护自己,电光石火间,两个字闪过他的脑袋:炸弹!
他伏在地上动都不敢动。
数十秒钟过后,他抬起头来,看到了地狱。
爆炸就在百货公司大门附近发生,橱窗已全部粉碎,豪华入口处已变瓦砾,三分钟前兴高采烈的途人此刻躺在地上申吟,残肢四布。
周万亨若不是忽然决定过马路,恐怕已是其中一具尸体,他浑身钦敛发抖,听得瞥车呜呜声赶来。
身边有人低声呼救:“我的孩子┅┅救救孩子。”
万亨爬起来,扶起浑身鲜血的一个女子,她头部受重创,已失去半边脸。
万亨声音沙哑,“别担心,我帮你找。”
“是男孩┅┅六岁。”
救护人员已开始工作,现场一片慌乱。
可是万亨没有放开那女子,“我去替你找。”
女子轻经说:“谢谢你。”
那小男孩在不远之处,像一只被人遗弃的洋女圭女圭似躺看,身上无表面伤痕,可是已无生命。
万亨抱起他,走到女子身边。
女子尚有一丝力气,“他无恙?”
万亨听见他自己说:“他没事。”
女子伸手过去握住孩子小手,然后不再动弹。
护理人员走到万亨身边,“先生,你受了伤,请过来检查。”
万亨一低头,这才看见大腿上插看一截断箭似的碎玻璃,奇怪,他一点也不觉得痛,可是忽然浑身乏力,再次蟀倒。
有人自他手中把孩子接过,他一直问:“为什么,为什么。”
替他包扎伤口的女护士忽然抬起头来,冷冷地说:“问爱尔兰共和军。”
那一夜,周万亨在医院渡过。
棒壁床位男子失去左臂,在药物影响下昏昏睡去,稍早时,万亨听见他哭泣。
看护进来巡房,替他注射。
万亨内心明澄一片,再也没有怨恨,适才经过生关死劫,到冥界兜了一个圈子回来,便他明白,他个人的伤心事并不重要。
看护温言问他:“你是炸弹案其中一个伤者?”
万亨颔首。
“算是幸运,只缝了五针。”
“可不是。”
“已是本年第七宗。”
“为何伤及无辜平民?”
“好让政府震惊伤痛。”
“可是,政府只是一个麻木不仁的权力机构。”
“说得真好。”
万亨挣扎坐起来。
看护按住他,“你别动,你失血不少。”
他睡着了。
只有这一个晚上,他没有梦见林秀枝那双大眼睛。
三天后他出院返家。
对受伤的事绝口不提。
周母闹偏头痛,在吃中药。
万亨轻轻在母亲耳拌说出意愿。
周母如闻雷极,失声跌脚问:“你要什么?”
周父抬起头来,皱起眉头,“你又大呼小叫了。”
周太太跳起来,“万亨,你再说一次。”
万亨无奈,鼓起勇气说:“我已决定从军。”
周父手中的报纸刷一声落在地上。
他比老妻跳得更高,“万亨你疯了。”
万新在一旁点点头,“他没事,他只是想跳出这破旧的唐人街。”
万亨向哥哥投去感激的一眼。
“当兵多吃苦你可知道?”
万新懒洋洋答:“不曾比终身在餐馆渡过更辛苦。”
周父喝道:“我不是问女乃。”
周太太放声大哭,“你是中国人,你在英国当什么兵?”
万新冷冷答:“你错了,法律上我们全家是英国人。”
周太太呼天抢地,“天呵,我做错什么事,为何如此报应我?”
万亨这时才出声,“妈,现在又不打仗,当兵亦无危险。”
周父铁青着脸说:“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贝尔法斯特战事何等激烈,你简直去送死。”
“派驻北爱尔兰的机会是极微的。”
“你是中国人,当然先派你去。”
“爸,万新说得对,我们早已不是中国人。”
“什么?”这个字花师爷拍案而起,“你竟达一身黄皮肤都不认了,你生为中国人,死为中国鬼”万新给他接上去:“可是享受英国福利,已有十多年。”
周父气结,踢翻一张椅子,走了出去。
周家豪看见祖父生那么大的气,以为是他的过失,两岁的他不禁号陶大哭。
周母过去抱起孙儿,抽噎地间:“这个家究竟怎么了,这个家究竟怎么了?”
无知的反应往往最激烈。
屋子终於慢慢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