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亨坐在那不出声。
半晌,他轻轻问:“她叫什么名字?”
周太太没精打采地答:“林秀枝。”
“是广东人?”
周太太愁容稍减,搭腔说:“出来已有一两年。”
“有多大。”
“与你同年廿一岁。”
“读过书吗?”
“这关你什么事,人家已经知难而退。”
万亨讪讪地,“怎么会答应盲婚?”
周太太更加生气,“谁答应今夜过门嫁你?你这种不孝儿活该去娶洋妇。”
万亨不知怎地只是赔笑。
门外有一把声音笑说:“别生气,还来得及,还有机会。”
莫太太回转来了。
万亨忽然觉得她是个热心的好人,连忙起身让座。
莫太太看他一眼,心有数。
“人家是越秀中学高材生,愿意到英国开始新生活,”转头同周太太说:“你在一间小店起早落夜涯足廿多年,娶了好媳妇,工夫可交给她,自己享清福,多好。”
周太太十分心动。
“有空到公园做运动,喝早茶,你不想?”
半晌周太太说:“不知人家可愿意做那样困身的工夫。”
“咦,将来家当都是他们的,为何不愿意?”
“能吃苦吗?”
“她是名孤儿,自幼在兄嫂底下讨生活。”
“身家是清白的吧。”
“看一张面孔也看得出来。”
周太太承认,“是,的确端庄秀丽。”
“那么,明天再见一次面吧。”
“她愿意?”周太太大喜过望。
“她有诚意。”
周太太十分欢喜,可是面色继而一沉,看看万亨,“你说呢。”
万亨搔搔头皮,“好,我出来。”
莫太太吁出一口气,“有缘千里来相会。”
静下来,万亨看着双手。
自小吧粗活,即便是男人,也看得出来,指节粗壮,皮再粗糙励黑,在唐人餐馆工作的他少不免时时遭到烫伤,无暇护理,手背斑驳都是疤痕。
一看就知道不是一双斯文人的手。
他时与留学生踢球,那些大学生的手白哲一如女生,他不觉得羡慕直到今天。
因为明天要出去相亲。
他叹口气。
早知把书读好,不致於终身干粗活。
母亲送走人客,进来看见他在发呆,问道:“在想什么?”
“人家知道我家的事?”
“莫太太与她说过。”
这倒好,毋需亲口尴尴尬尬地自报身世。
“她有什么条件?”
“婚后生活一切由我们负责。”
“不用聘礼?”
“所以我很欣赏她。”
“有没有同她说过,利物浦唐人街生活清苦寂寞。”
周太太诧异,“很快会有孩子,届时忙得透不过气来,不愁寂寞。”
万亨想一想,“明日再说吧。”
“记得穿西装。”
第二天他们母子特地往市区去与林小姐见面。
那一年,满街流行鹤窝头,喇叭裤,林秀枝头发却贴耳朵剪齐,十分整洁。
她比他们先到,见了周太太连忙站起招呼斟茶。
万亨从没见过那样清丽的面孔,忍不住看了又看。
她静静坐着,专注听周太太讲话。
“在此间注册结婚,申请你过去比较容易,快要改例了,从前一结婚即可入籍,听说将来只发一个临时居留证,每半年更新一次,看你是真结婚还是假结婚,年半之后才批准永久居留┅┅”
她仍然一声不响。
万亨本人也不大喜欢说话,觉得非常合意。
本来坚决反对的他此刻也不认为相亲是个坏主意。
“还有个多月时间,你们年轻人且看看相处得怎么样。”
莫太太朝他们使一个眼色,“且别忙回家,到处逛逛。”
万亨说:“那么,看一场电影吧。”
秀枝没有反对。
站到他身边,他才发觉她身段高挑。
他买了票子与她进场看戏,她仍然一声不响。
可是她坐在他身边,那感觉很好。
与乔哀斯或曼蒂依偎在肩上的情况完全不同。
母亲希望他们早婚,帮家吧活,安安定定过日子,不要喝酒,莫开快车,切勿与洋女鬼混。
读不上书倒是无所谓,家有现成房子可以住上一辈子,炸鱼薯条生意一向客如云来。
电影是闹剧,前后左右的观众笑得翻倒,戏必定拍得不错,可是万亨没有专心看住银幕。
秀枝分文不动。
散场后他们一直往海边走过去,肩并肩。
秀枝从头到尾不说一句话。
他问:“你想知道利物浦是个怎么样的地方吗?”
她不置可否。
万亨自问自答:“它是一个没落港口,市容有点萧条。”
她相当留神。
“我父母很善良,你会喜欢他们。”
秀枝忽然笑了。
万亨搔着头皮,“你对嫁人这回事已完全准备好了吗?”
她转过头来。
第一次看到他,他满身血污烂泥,五官分不清,今日见他,穿戴整齐了,只见他粗眉大眼,样子倒不差,只是浑身一股土气。
大概很少走出唐人街。
被她猜对了。
周万亨并没有发觉她在打量他,自顾自说:“你可知道我家背景?”
这时,秀枝看了看手表,表示时间已经不早。
万亨猜想地想返家。
“我送你。”
他伸手截了一辆计程车,在车上,她仍然不说话,给他一张小小字条,他一看,上面写看姓名电话地址,便吩咐司机驶往该址。
然后,周万亨把字条紧紧收好。
他送她到楼上门口。
那条街道颇为肮脏,两边有小贩摊档,房子旧且暗,万亨反而放心,这样,她到了利物浦才不会失望。生活水准提高,容易适应新环境。
到了门口,她示意他回头,他颔首。
有奇怪气味的电梯隆隆降到楼下,周万亨愉快地回家。
第二天,母子俩笑嘻嘻地互相看着对方。
万亨忽然担心起来,“整天没听过她说话,不会是哑巴吧。”
周太太瞪他一眼,“声音不知多清脆。”
“那,为什么不开口?”
“你不同她说,她一个人怎么乱讲?”
“她知道我们家做什么生意?”
“炸鱼薯条。”
“有无同她说父亲是”“那是你爸的兴趣嗜好。可做可不做,提来作甚。”
周父在一间华人俱乐部负责设计字花谜面,自幼,万亨看他用毛笔字在红纸上写下“关公月下遇貂蝉”,“刘皇叔跃马过檀溪”,是什么意思,答案又是什么,万亨从来不知道。
历来有无人猜得中?奖金多少?都是一个谜,比字句还要神秘。
一日父亲写罢“三春既尽群芳逝”,还拾起字条欣赏一番,磋叹数声。
亲友都知道他是字花档的师爷,地位不低。
他不到小店做买贾,身上没有油腻味。
这时,周太太说:“我把照片簿给她看过,她喜欢我们住的房子,说同电影的小洋房一样,”停一停,“趁假期,接她出来走走。”
“她的底细,我们都清楚吗。”
“她是莫太太表姐的外甥女。”
“你同爸也是这样相亲结的婚?”
说到本身的经验,周太太整个人活起来,“你说有什么不好,二十五年就这样过去了。”
万亨微笑。
也许,这是万中无一罕见的成功例子,不过,一个人总以他个人经验为准来看世事。
周太太叹口气,“当年。外国选对象的范围里,今日,情况也好不了多少,你亦心中有数。”
万亨明白母亲一片苦心。
“明天偕秀枝到什么地方去?”
“还不知道。”
“好好利用这个假期。”
第二天有太阳,他约她在码头等。
阳光真累事,强光下一切无所遁形。
她发觉他头发在一个礼拜前已经要洗,他皮鞋缝夹着食物渣滓,也许是不小心掉在地上的薯条,从利物浦一直带过来。
她假装没看见。
可是周万亨并不介意她沉默。
她真幸运,他不是一个敏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