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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答应你 第20页

作者:亦舒

他的职业?

张奕伴是一间导游公司的职员。

诺,有单身女客来到本市旅游或工作,寂寞、孤单,他便提供服务。

他可以做司机,也是一个上佳伴游,有专业知识,一定令顾客满意。

因为业绩优异,很受行家妒忌。

——“也不过同我们一样,有什么分别。”

“即使真读过书,又有何用,客人要看的,又不是大学文凭,哈哈哈哈哈。”

“装模作样。”

“够演技,客人才喜欢,还不快快跟他学习?”

这些闲话,他都装作听不见。

这种工作,做三年已经太多。

本来,只打算客串一年,储蓄一点钱,替弟妹缴了学费,立刻洗手不干。

一年后,又决定替他们置一所小鲍寓,再过一年,又想供他们上大学,接着,母亲生病,他想她住私家医院……一晃眼,已是第四年。

看样子,可能会在这个行业终老。

下海容易上岸难。

他一日比一日沉默。

收人十分丰厚,可是存不住,像水自指缝间漏去,他自己穿得好吃得好,开欧洲跑车,一亮相,骤眼看,同一般公子哥儿没什么分别,只差一个有财有势的父亲。

他提醒自己,这一两年,倘若再不努力存钱,下半辈子就危危乎了。

每一行都有隐忧,他自嘲,当然,公务员就强多了。

他特别关心的人客,是朱丹。

朱,是红色的意思,朱颜,即红颜,丹,也是红的意思,像一片丹心。

她是一个美女,年纪很轻,雪白皮肤,淡妆,姿势悠闲,衣着低调,但首饰名贵。

朱丹不知是否她的真名字,他完全不知道她的身份,她从来不提。

每个月,他们在郊外一间雅致的酒店喝英式下午茶,他准时,她总比他先到,已经在斟红荼。

他们像好朋友那样闲谈天气、政治、时事,哪部电影糟透了,有一本新书十分好看……

他们约会了一年,每次只是三两小时,吃完一顿茶便分手,没有下文。

然后,时间差不多了,她又会打电话再约。

老地方,老习惯,纯吃荼。

她对他没有其他要求。

事后,她付现款,钞票放在白信封里,信封上写着谢谢两字。

小费很丰富,普通人家已可过半个月。

她给的酬劳,他总是不舍得用,放在小小保险箱中,渐渐储了十多只写着谢谢的信封。

星期二,他比往时早了十分钟到酒店,想知道她每次比他早多少。

可是,她仍然比他早,已坐在露天茶座紫藤架下喝荼。

他走过去,轻轻问:“好吗。”

她转过头来,大眼睛十分明亮,“请坐。”

“你今日真漂亮。”他是由衷的。

她微笑,“你自己也不差。”

他叫一杯啤酒。

“这次约会比往日迟了几天。”

她表示歉意,“有点事,到纽约去了一趟。”

他建议:“几时,一起去旅游。”

她笑,“去极地或沙漠,我可吃不消。”

“不一定要吃苦才有生活意义,这是资本主义社会。”

她点头,“你说话很有意思。”

“去法属波利尼西亚可好?”

她却说:“我这人恋恋风尘,我还是喜欢巴黎。”

“那就是巴黎吧。”

“你做向导?”

“绰绰有余,一定胜任。”

她取饼一只小小司空饼,轻轻搽上玫瑰果酱及女乃油,送进口中。

“我有一件礼物送你,盼你收下。”

“呵。”

他取出一只小小首饰盒子,“我看到这副耳环,觉得十分适合你。”

打开盒子,是一副秀丽的粉红色珊瑚镶珍珠耳环,设计成一朵百合花模样。

“真漂亮,是古董首饰吗?”

“是二十年代新美术设计,这种珊瑚颜色,叫天使皮肤。”

她立劓取出戴上,“谢谢你。”

“果然很好看。”

“每次见到你,都有意外之喜,为我苍白寂寥的生活添增颜色,我很感激。”

他一怔,忽然腼腆,可惜,这一切不是免费的恩典,他一直收取十分高昂的酬劳。

“你可想到别处走走?”

“不用了,就这一顿茶就很好。”

接著,他们闲谈几句,说到世上各个慈善机关,她说:“奥比斯眼科飞行医院是我首选。”

“宣明会助养儿童计划也很好。”

“无国界医生组织亦叫人钦佩。”

“是,他们原本可以在都会帮贵妇整容赚取豪华生活,却跑到穷乡僻壤去治疗疫症,不但吃苦,而且危险,因缺乏资源,有时连手套都不戴,就诊治病人,真是伟大。”

他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相形之下,在许多人眼中,像他这种人,只好算社会的渣滓。

像一对老朋友一样,他们维持适当距离,在日落时分告别。

似往日一样,有一辆出租大车来接她,司机每次都不同。

她很小心,并不能自车牌号码追查到她的身份。

他有点难过,的会他这种人,非得极端警惕不可,留下任何把柄都后患无穷。

可是,张奕伴的人客大可放心,他会遵守职业道德,他才不会去骚扰客人。

接著的几个星期,他招呼了不同的顾客。

一位美国德州来的女士还没坐稳就喝醉了,有心事,一直哭,半常凄凉,似迷途孩子,又像受伤小动物,穿金戴银的她靠在租来的男伴肩膀上哭了”夜,然后,忽然清醒,带著浮肿的面孔离去。

又有一个客人自称失恋,相当疯狂,像是人家糟塌得她不够,她还得伤害自己,逼着他去找可加因,捧着拔兰地对牢瓶嘴喝。

世上那么多不快乐的人,都来自何处?

近月初了,他回到公司,问秘书:“有找我吗?”

秘书摇摇头,“别急,过两天电话会来。”

他翻看约会簿。

“郑太太找你好几次。”

“说我去了东加。”

“她手段那么阔绰,你迁就点吧,切莫有客拣客,无容怨客。”

他不出声。

“多赚点,替自己赎了身,就可洗手不干,我们出来社会混,无论做什么行业,包括尊贵的三师在内,都得记住有花堪折直需拆,莫待无花空折枝。”

他笑了,“是是是。”

“郑太太邀你去拉斯维加斯,只三日三夜,报酬是去,还是不去?”

他想了一想,“去。”

秘书满意,“这才是好孩子。”

他听了这样称呼,不由自主地冷笑起来。

“这几年你的收人首屈一指,小心处理你的金钱。”

他温柔地同秘书说:“你做我保母吧。”

他跟郑太太到赌城玩了三天。

趁她睡觉,他租了小型飞机往大峡谷观光,也许,只有浩瀚的大自然风光才能洗涤他污秽的心灵。

郑太太是富有的寡妇,承继了亡夫的财产,打理得头头是道,但是,她坦白的对张奕伴说:“我无快乐可言”,她也不怕任何人非议她的生活方式,有财有势,就有这个好处。

她还有一个要求:“奕伴,陪我到纽约做一项手术。”

他以为是拉脸皮抽脂肪,所以迟疑,“我在香港有一个重要约会。”

“我出三倍费用。”。

“可是——”

“我付十倍,我需割除一个大痛,心怯,怕醒不过来,你陪多我三天。”

他侧然,“子女们呢?”

“他们巴不得我今天去,明天分遗产。”

他无奈,点点头。

郑太太说:“我不会亏待你。”

她在纽约有公寓,他主持大局,一半像管家,一半似朋友,他送她进手术室,等她苏醒,陪她过了最辛苦的一夜。

手术很顺利,医生与看护一直以为他们是母子。

他叫保母做了清鸡汤拎到医院给她,又到唐人街买她想吃的八宝粥。

他是真心想她迅速康复,在床头读华文报头条给她解闷。

但是,他一有空就拨电话回公司:“有找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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