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说他快乐抑或不快乐,更加难说他满足抑或不满足。
宦楣在山上站了大半个小时,沾湿了衣襟,才回头往原路出去。
有人叫住她,"小姐,要车?"
是聂上游。
邓宗平的工作忙,想必已经赶下山去办案。
宦楣坐聂君的车子下去。
她与他商量整个下午,决定了几件大事。
宦楣知道,聂君为她担着极大的关系,这一点非宗平可以了解。
三天后,她出门去把父亲骨灰迎回来。
在飞机场接宦楣的是许绮年。许在外地读到报纸,震惊悲伤,不想继续旅程,于是结束假期,赶回来与宦楣会合。
许绮年失声痛哭。
借宦楣回到家中,她已经双目红肿。
宦太太迎出来,神色并不见得特别悲切。
许绮年起了疑心,问宦楣:"你是怎么对母亲说的?"
宦楣不出声。
宦太太对许绮年说:"眉豆要找工作呢,至要紧岗位上有可靠的年轻人,你说是不是?"
许绮年瞪着宦太太,忽然看出端倪来,她霍地转过身子,惊问宦楣:"宦太太这个情形有多久了?"
宦楣垂着双目,浓眉重重压着长睫,没有答复。
"眉豆,回答我。"许绮年的神情绷紧。
宦楣终于低声说:"医生讲,这是她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她不想知道,不想看见,心里面就干净。"
许绮年一呆,跟着奔进宦楣的房间里,伏在一角,号啕大哭。
宦太太诧异的说:"她怎么了?"
"她心请不好过。"
"早点嫁人,什么毛病都没有。"宦太太下结论。
"只怕披上嫁衣事更多。"
宦太太叹一口气,摇摇头,回到房间去。
宦楣搭住许绮年的肩膀,"不要难过,我母亲一切正常,只是对时间空间有点混淆,对最近家中发生的几件大事,她只有一个概念,有时记得,有时不,因此抵消绝大部分的痛苦。"宦楣停了一停,"难道,你不想像她?"
许绮年呜咽问:"宦晖呢,他知道这一切没有?"
"我不晓得。"
"你劝他回来吧,接受事实,总有一天可以重新做人,逃亡在外,生生世世不得安乐。"
"我不知道他在何方。"
"眉豆,我小觑了你。"
"有一件事情,真是当务之急。"
许绮年擦干眼泪,"是,我知道。"她打开公事包,取出几份资料。
都是市面上适合宦楣做的工作。
许绮年将每一份职位的优势劣势都向她分析清楚,薪酬、前途以及可预见的人事困难等等,皆毫无保留地讲个一清二楚。
一小时后宦楣感动地按住她的手,"你原不必对我这么好。"
许绮年苦笑,喝一口水,说道:"眉豆,我也难得碰到尊重我愿意接受我意见的人,往日我一腔热血待人,人只当我别有意图,狼心狗肺,曾劝人移民,人以为我拖他落水,又劝人与那无良之人分手,人又怀疑我妒忌,三下五除二,与我疏远,与我反目。眉豆,你看我是古道热肠,人看我是多管闲事,一念之差,天渊之别,我俩有缘分,你肯听,我怕什么讲。"
宦楣怔怔的看着她。
许绮年说:"你若不嫌弃,就认我做一个老姐姐吧。"
宦楣站起来拥抱她。
出乎意料之外,宦楣最终挑选的,是电台一份记者工作,薪水最低不在话下,且有可能苦不堪言。
许绮年即时了解到该份职业的性质有补偿作用,过往宦楣的世界与普罗大众完全月兑节,此刻一有机会,她想与社会有比较深刻的接触。
许绮年佩服这个选择。
经过中间介绍人,宦楣得到该份工作。
许绮年的忠告是"即使是支一百元月薪,也是一个责任,亦有人事倾轧,必然有得有失"。
第一天上班是一个倾盆大雨的日子。
邓宗平来接她。
他不相信她真的要上班。
以前他幻想过这种生活:小两口子一起上班下班,约好在小陛子吃顿饭看场戏,每一天都过得朴素平凡温馨,一下子就白头偕老。
水拨大力地划动,雨水似倒下来一样,雷声隆隆。
这表示什么,宦楣想,雨过后天会晴,抑或是风雨刚刚开始?
车子似驶过瀑布,雨点打在车顶上巴巴作响。
"……总部要调他返美国。"
宦楣心不在焉,"谁?"
"你的朋友聂君。"
宦楣的心一沉,聂上游受调是意料中事,他与顾客太过接近,惹人注目,对整个组织有害无益。
"他几时走?"
邓宗平诧异,"他没有与你说?你们不是常常见面?"
宦楣噤声。
她会想念他。
"你终于有机会可以摆月兑他了。"
宦楣没有搭腔。
"抑或,你会觉得遗憾?"
宦楣微笑,"宗平,你几时变得这样酸溜溜?"
宗平大大的不好意思,一直驶到电视台门口,再也没有说话。
他祝宦楣开工顺利。
来接宦楣下班的,却是聂上游。
他问她第一天如何。
宦楣说她希望喝一杯酒。
坐在英式酒吧里,宦楣连喝三杯。
聂上游笑问:"那么坏,嗳?"
宦楣问:"你可是要离开我了?"
他一怔,"谁告诉你的?"
宦楣不答,转身叫侍者给她第四个干马天尼。
"我猜一定是邓宗平,他给我的麻烦多得足够让我叫人打断他的狗腿而不觉内疚。"
"我倒希望这是因为我的缘故。"宦楣微笑。
"若不是为着你的缘故,他已经躺在医院里。"
宦楣一怔,"为何这样宽洪大量?"
聂上游怒气上升,额上青筋凸现,"他一直以为挤走我,就可以得到你。"
宦楣连忙说:"宗平从来不是这样的人,他若是这样注重儿女私情,我们早就可以结婚。"
"彼时他与你在一起,就显不出他的伟大。"
宦楣仍然微笑,"你真的认为我条件差得要伟人才能包涵?"
聂君马上道歉,"对不起。"
宦楣吁出一口气,"没有我的话,你们也许会成为好朋友。"
"永不!"
"永不说永不。"
"眉豆,我要你随我到纽约。"
"不行,我刚开始工作。"
"去看宦晖。"
宦楣心中最柔女敕的一角被聂君抓住,她沉默。
"我不会再回来,这是我离开本地最后为你做的一件事。"
宦楣眼睛看着酒杯,"你不能辞职?"
"一个人总要维持生计。"
"另外找一份工作。"
他温柔地握住宦楣的手:"说时容易做时难,我没有专业,没有文凭,没有人事。"
"你打算余生都干这种勾当?"
"做惯了,也同坐写字楼设有什么分别,不过是一份工作。"
宦楣低声说:"我不了解你,亦不了解宗平,惟一值得安慰的是,我开始了解自己。"
聂上游静默。
"说说你的计划。"
"一天去一天回,中间一天我安排你见宦晖。"
"会不会给他带来危险?"
"你们只可以在公众场所隔着一个距离见面,绝对不能面对面交谈。"
一说到公事,聂君的声音冷且硬,完全是另外一副面孔。
"你的意思是我只能见他一面。"
"你想怎么样?与他整天共游迪士尼乐园?"
宦楣温和的答:"你不必出言讽刺。"
"对不起。"聂君叹口气。
"母亲仍然问毛豆什么时候回来。"宦楣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只能给你一个人去。"
"我会考虑。"
他不方便送她回去,她在门口叫了街车。
宦楣累得浑身似挨过一场毒打,每个关节生痛,肌肉酸痛,倒在床上便睡。
一夜无语。
转眼又是一天,又是一天,又是一天,又是一天。
新闻部诸色人等都知道有这么一个新同事,开头几天,也有好奇好事之徒,特地走了来一睹庐山真面目,只看见一个异常瘦削五官清秀的女孩子在埋头撰稿,衣着打扮都与其他记者没有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