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这间屋子,马上要变我的家了,除了他的睡房外,其余的地方,我都非常熟悉。我特别中意他的书房,我一本本地展阅着他的书。他总是不相信我看过这些书。他甚至出题目考我,叫我回答。
但是我并不是每次都答得出,我有点不好意思,我说:"我看书看得很粗、很快,但是我尽我的时间看。"
他点点头。"很不容易了。"
"谢谢你。"我很高兴。
"你的时间从何而来?"他问。
我笑。"哦,你不会相信这都得拜托我每年没
地方可去,只好躲在家里拼命看这个看那个。"
"我不相信,你可以走去找到一打两打的男朋友。"他说。
我摇头。"我不大走出去,我常常躲在家里,我见我的女朋友,向她们诉苦,如此而已,我没有你想象中的多采多姿,我是一个很闷的人。"
"你不是。"他拨开我的头发,他又吻了我。
我问他:"如果我与你有机会结婚,我们会不会在一起过一辈子?"
他微笑。"我不知道,我真想娶你。"
我摇摇头。"然后在书房里坐二三十年?那没有味道。"
我把他的书依次序一本本的放好,与原来一模一样。
我转头说:"你的太太永远看不出我来过。"
他低头,他的笑容还在脸上,我看住他。
我常常用我很平静的语气,我没有做作,我心中是真的无浪无风,何苦装得戏剧不堪。事实都呈在跟前,我不是一个逃避现实的人。
这是我假期,一个我从未奢望过的假期。
我该满足了。
当我到美宁家来的时候,我是如此的颓废不振,他至少使我变成一个正常的人了,正常的女子也有寂寞有伤感,但是他治愈了我,我不感到我是个残废了。我感激他。
如果我可以使他快乐,我也得尽量使他快乐,我很高兴,因为我看得出他的快乐不是矫情,他喜欢跟我在一起。
"你懂得煮咖啡?"他问我。
我皱皱眉头。"我试试看。"
"你到底会什么?"他抱住我轻声问。
我嬉皮皮笑脸的答:"破坏别人家庭幸福。"
他放开我,我走到厨房去,为他煮了咖啡,有现成的自动咖啡壶,应该不是十分困难的事。我不后悔我的调皮,太一本正经不是渡假的应有的姿态。
我把咖啡端出去。
"牛女乃?糖?"我问他。
他在书桌前整理文件。"三颗糖,不要牛女乃。"
"要加酒?"我问。
"不要。"他没有抬头。
"我真怕见到喝咖啡什么都不放的人。"
"你怕我?"他抬头笑。
"不怕。"我说。
"把咖啡给我。"
"是,主人。"
"不要这样调皮,你会使我觉得老。我是有点老了,是不是?"他推开他前面的文件,看着我。
"当然不老。"我说,"我觉得你与我差不多大。"
他喝了一口咖啡。"很香。"
"我会冲女乃茶。"我说,"什么茶怎样冲,我都知道一点。像这个碧螺春,先泡半杯,倒掉,再冲水,才喝,泡之前要把杯子好好的烫过,泡好盖上盖,再淋开水——"我说得很神气,比手划脚。
"你会做一个好妻子。"他说。
"不,"我摇头,泄气了,"大多数的男人喝可口可乐就妥协了,你不知道这年头——男人的趣味有多坏,我的意思是——最低限度把可乐倒在一只漂亮杯子里,加点冰,放一片柠檬,但是他们连这种要求都没有,把一个瓶子打开,插两根吸管,他们就乐了,真可怕。"
他笑,他一直笑。"你在讽刺我?"
"你是那种男人?"我问,"你是那种男人?"
"不要把我估计太高,男人总是男人。"他说。
"都一样?"我问。
他吻我一下,"都一样。"
"你是唯一不自抬身分的男人,很好。"我说。
"你认识多少男人?"
"吾阅人多矣。"我笑答。
他的脸色一变。"真的?"我看着他。
"你管是真是假?"我也回着他。
"不要给我《红楼梦》式的对自,我听不懂。"
"你已经听懂了。"我说,"不要否认。"
"你以前的男朋友,告诉我一点关于他们的事。"
"你真感兴趣?"
"嗯。"
"我对他们不太好。有一次我与一个男朋友去吃烤鸭子,两个人面对,一顿饭我没有说上一句话,结果后来吃过了,大呕大吐。"我说:"他们也有对我不好的时候,但是我原谅他们,我常常严于责己。"我笑着拍拍胸口。
"你不恨人?"
"恨没有用。爱有时候也没有用。但至少爱可以使自己开心一点,不要恨任何人。"我说。
"你的器量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是很大了。"
"没有办法,这种风度不是天生的,是培养出来的,有些女子喜欢装羞答答,天真无邪,这也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吧?我尽量做得媒皮笑脸。"
"你对我如何?"他问。
"我在两个月内可以把你忘记。"我说。
"两个月?"
"是的。"
"那不太长了一点?"他讽刺的问。
我冷静的问:"十年?你喜欢十年?你们总是十分贪心的。你们总是希望我会记住你们一辈子。但是,我不会那样做,即使我一辈子没有忘记你,我也不会让你知道,我不会使你快乐到那种地步,你放心好了。"
"你太聪明。"
"不,我不聪明。如果我真正的聪明,我现在就该回家了,但是我还是留在这里。"我说,"你叫这是聪明?"
"你会记得我?"他问。
"你认为呢?"我反问。
"我不知道。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很难抓得住。"他说。
"每个人只看一眼,就说:这个女孩子,很难抓得住,你们有没有试一试?"
"如果我没有结婚,我会试!"
"你不会,你们都一样。"
"我怕焦头烂额,惹你一笑。"
"如果你爱一个人够深,那还是值得的。"
"你词锋太厉害,没好话说。"他拍拍我的背。
我笑了。"我说的都是实话。"
他说:"我很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
"已经不容易了。"我还是笑,"永远会有人喜欢我,我知道,当我八十岁的时候,还是会有人说:那是一个不错的老太太。"我耸耸肩。
"你不必那样做作,我知道你很在乎,你不是那种女孩子,不要装下去了。"
我有点感动,然后我的眼泪渐渐冒上来.我哭了。
他拥抱着我。"你与其他的女孩子,没有什么分别。"
"是有分别的,第一我永远不会活到八十岁。"
"你会的,你会有一个很快乐的家庭。"
我尽量把自己跟一个快乐的家庭联系起来,但是总是缥缥缈缈,一点着落也没有。我哭了。
他用手指揩去我的眼泪。他很难过。为我难过?我不要任何人为我难过,我只要有人为我快乐。
"咖啡冷了。"
"时间也晚了。你要去睡觉?"他问。
"你的工作没有完成?"我问。
"我要写一封信给孩子们。"他说,"你不讨厌孩子?"
"不,我不讨厌孩子。"我摇头,"再见。"
我回到客房里去,和衣躺着。这间小房间很静很舒服。
茶几上那包香烟没有人碰过,我点了一支。静静的吸着。
他问得那么平静,你不讨厌孩子?
我拉开了窗帘,看到美宁的房间亮着灯,我拿起了电话,打了过去,来听电话的是美宁。
我很冲动。"美宁,我回来了。"
"欢迎。"她说,"几时回来?"
"马上。"我说,"我马上回来。"我的眼泪流下来。我简直是在跟自己开玩笑,一次一次的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