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吹了。"我说:"这种事情老是这样的。"
"放弃你这样的女孩子?有点傻,我如果没有结婚,一定追求你。"他说。
又一次他说得很认真,我看了他一会儿。
我觉得满足,至少有人会这么说,我满足了,女人是这样的,明明晓得不是什么真话,还是愿意听。
我微笑了。
"你寂寞?"他问。
我点点头:"非常。"
他的白衬衫有一点点的浅蓝花,他坐得离我很近,我闻到他身上古龙水的味道,我转过头来,看到他下巴上青青的须根。这是一个新的男人。借着他可以忘记另外一个。这等于饮鸩止渴。
他有漂亮的嘴唇。我说:"一个男人,要这么漂亮的嘴唇干什么?"
他笑。他趋向前来吻了我的额角一下。
我很平静。
这是快乐的一刻,我不知道我会快乐多久,但快乐就是快乐,我必须要记得这一点。我又把头转了过去,看着车窗外的风景。
但是,我一定不能爱上他。我不能再爱上任何人了。
他的下巴靠在我的肩膀上,他的肩膀靠住我的背,他很温暖。我很久没有这样温暖的感觉了。我还是没有转身过来。我心里觉得滑稽。
他爱他的家庭,他说。他这样靠在我的背上,但是他还说他爱他的家庭。他甚至不应该看我一眼,如果他真的有爱,他甚至不应该看我一眼。
他只是爱他自己而已。
然而谁不是呢?
我与他在一起,只不过是因为他取悦了我,与我排解了时间。我并不爱他。
爱一个人不是这样的。
我很容易爱上一个人,但是我得控制一下自己。
他的口气呵在我的颈上。
他在想什么?
我很好奇,他在想什么?
我转过头来,我看着他的眼睛,在他的眼珠里,我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眼珠永远像镜子。
他也看住了我,我们彼此都是陌生人。都是陌生人。
然后他真正的吻了我。我拖得他很紧,我心里一点快乐的感觉都没有,一点快乐的感觉都没有。
但是我拥抱住他,我有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觉。
我有一刹那的安全感。然后我苦笑了。
"你的头发很香。"他说。
"我刚洗了头,我每天洗头的。"我轻轻的说。
他弄乱了我的头发,像对一个孩子一样。
我抬头,笑了。
"你笑起来像孩子。"他说,"我爱你。"
"你说什么?"我一怔。
"我爱你。"他侧头,很轻松的说。
"你爱得太多。"我诋刺他。
他捧起了我的脸。"我们回家去吧。"
"家?"我问。
"是,我的家。"他开动了车子。"拿一支给我,烟在后座。点着了递过来。"
他这样的命令我。我笑了出来。没有人这样命令过我,没有人。但是我找到了那包烟,替他点着了,递给他,他有一个极漂亮的打火机。
"你不会抽烟。"他看我一眼,"小孩子。"
"你是要比我大一点。"我不在乎。
我已经过了那种年龄了,争这个争那个。现在我甚至什么都不争取,我只是等着命运怎样安排我。他说我年轻,我的确是年轻,但看一个人,不是看岁数,看一个人,只看他的心。我的心,并不年轻。
我们到了他的家。
他推开矮矮的白栅,走过去,他伸出了他的手,我很自然的把手放在他的手里,我又微笑,他说:"你不会后悔?"
我答:"我后悔什么?"
他拉了我进去。
他用锁匙开了门,我穿过他家里漂亮的客厅,走廊,来到他的书房。我喜欢他的书房,有一天我有了一个家,我也会把我的屋子打扮成这样。
我看着他,他问我:"喝什么?"
"威士忌加冰。"我说。他应该记得,我喝过一次。不过我为什么要对他苛求?我希望他记得,但是他不记得,我又有什么所谓?
他倒了酒给我。我坐在他漂亮的书房里,喝了一杯又一杯,我开了电视。我们看歌女唱歌,我笑了。今天我真是享受,然后他的佣人开了午饭,叫我们去吃,我坐在他对面,像他的情人一样。
如果我是这里的女主人又怎么样?
我奇怪他与妻子吃饭,是否这样面对面,欢愉快乐,笑口常开?我真怀疑。也许他们根本不一起吃饭,也许他们只是把饭吃完了就算数,不发一言。也许他们真的天天很快乐,我希望他们快乐。
他问:"你常常与陌生人在屋子里吃饭?"
"有时候。"我说。他为什么老是追究我呢?
"常常这么开心?"他又问。
"很少这么开心。"我说。我答得极是老实。
吃完了饭。我推开椅子,我得打个电话给美宁。
"借你的电话?"我问。
"请。"他一指。
电话拨通了,美宁的声音很难听,她说;"你来了五天,我们并没有一起吃过饭。第一顿饭你迟了下楼,都是分开吃的。我希望你快乐。"
我不响。
她说:"对不起,谢,我没有那种意思,我……真希望你开心一下。"
"我知道,你要原谅我。"
"我原谅你,但是你会伤害你自己,谢,理智一点,回来,即使你快乐,这样的快乐不值,回来吧。"美宁说。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我说:"不要管我,但是原谅我。"我挂了电话。
(十四)
我坐在沙发上,抿着嘴,叠着腿。
他问:"是男朋友?"
我摇摇头。"我没有男朋友。"
他问:"那么他是谁?"
我说:"那不是他,那是她,她是我的女朋友,美宁,我最好的女朋友,你的邻居,常来你的泳池游泳。"
"你对女孩子说话,像对男孩子。"他凝视我。
我微笑。"我是同性恋。"我说。
"真的?"他很认真。
"真的。"我开玩笑也开得很认真。
"但是你很女性化。"他注视我。
"哦,谢谢。"我说。
我坐在一张很大的沙发里,单人沙发,但是大得可以坐两个人,他挤过来,坐在我旁边。
我们两个人看电视。
他喝着他的茶。
我问他:"你为什么老穿白色?"
"我喜欢白色。"他向我笑笑,说,"你也喜欢白色?"
"是的。"我说。
他的手臂别过我的腰。"你的腰很细。"他说。
他说得很正经,好像在说一张椅子的大小尺寸。
我淡淡的答:"所有女孩子的腰都很细。"
他看我。"但是你喜欢白色,你有长而直的黑发,我想你不只是所有的女孩子。"
"有什么用?"我挑衅的问。
他喝了一口茶,我喝了一口酒。多么滑稽,坐在一个陌生男人的家里,谈这些毫不相关的话,也许他觉得新鲜得很,通常的女人都不肯这样做,肯这样做的女人又都是舞女吧女酒女。
忽然之间我觉得我在糟蹋自己。
但是我好好的保养着身体,又为了谁呢?
我再喝了一口酒。
我有点酒意了。当我有的时候,我整个人有点钝钝的,很不在乎一切。我把头靠在这个人的手臂上。我又回到以前的日子了。(他把头靠在我的手臂上,我拨起他的头发,他的额角是宽广的,我喜欢他的额角。)
"你在想什么?"
我摇摇头。我坐着的这张沙发很舒服,但是我情愿要我以前那张帆布矮椅子。我总忘不了过去。
我是一个没有现在的人,等现在变成过去了,我又再怀念过去,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他问我想什么,我怎么能告诉他我在想什么?
他不会明白,他才认识我几天,他不会明白。
"我希望我可以与你这样坐在一起,到永远。"他笑了,笑得很孩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