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是哪里借来的?”
“据说圆明园中有四十景,但并不是四十组不同的建筑群,有趣的问题在于如何将众多不同风格和功能的元素和谐地组织在一起,园中有园,区之中有局。”
唔。
“妈妈,你听听这四十个景的名称多美妙,正门叫出入贤良门、殿叫正大光明殿、花园叫深柳读书处,还有一处地方叫坦坦荡荡,抽象一点的有天宇空明、山高水长,多稼如云、映水兰香、上下天光、菇古通今、澡身浴德……我想破脑袋都不知是些什么景处。”
我笑,“那自然。”忽然我灵光一现,“这本书是叶世球借给你的。”
“是呀。”
“他怎么会对圆明园发生那么大的兴趣?”
“因为罗伦斯说圆明三园是一个存在于十八世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真正的花园城市。十九世纪英国人有过建立花园城市之梦想,但他们只不过是纸上谈兵。”
“那又怎样。”
“他将建议复修圆明园。”
“我不相信!”
“他已搜集了成千上万有关圆明三园的资料。”
“这是一项一百年的工程。”
“不,罗伦斯说,约十六年够了。”
我起了疑心。
我问:“这一切与你有什么关系?”
陶陶不响。
山雨欲来风满楼。
饼很久,她说:“罗伦斯叫我跟着他。”
“他,叫你跟着他?”我站起来。
“是。”
“多久?十六年?”
“当然不是。”
吓!我不相信双耳,叶世球像足他老子。
竟叫陶陶随他去办事,好让他身边有个人,旅途中不愁寂寞。
我不答应他就来问陶陶。
我问:“他向你求婚?”
“没有。”
“你打算与他同居?”
“妈妈,镇静些,我们只是朋友。”
“朋友?”
“是,就像乔其奥及许宗华一样,我同罗伦斯是朋友。”
“呵是,纯洁的朋友。”
“妈妈,你不需要这样讽刺。”
我像斗败的公鸡,颓然倒在沙发上。
我问:“你已决定了?”
“是。”
“往后的日子,绝不后悔?”
“我不认为事态会严重得要后悔的地步。”
说得也对,现在是什么时代,更大的恐惧都会来临,说不定哪一日陶陶会因剧情所需,做一个为艺术牺牲的玉女明星。
“你的三套新戏呢?”
“来回走着拍,总会有空档。”
“你爱叶世球吗?”
她点点头。
我心中略为好过一点。
“他也爱你?”
陶陶又点点头。
我不服气,“他懂什么叫爱?”
陶陶嗤一声笑出来,“他一直说你看不起他。”
“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
“罗伦斯是个很好很好的人,”陶陶一本正经告诉我,“他真的关心我。”
我忍不住问:“这是几时开始的事?”
“记得吗,一日开派对,我在这里第一次碰到罗伦斯。”
我记得。
“后来他约会你?”
“不是,我有事去找他,我需要一个成熟的朋友。”
我叹口气,这是欠缺父爱的后遗症。
陶陶拉起我的手,“你不动气?”
我?我只有出的气都没进的气了。
我说:“罗伦斯著名有爱无类,女人只要有身份证,都可以排队。”
“每个人都有缺点。”陶陶微笑。
陶陶已不能回头,她并不打算做一个平凡幸福的普通女人,她抱定主意投奔名气海,无论在感情及事业上,都要求充满刺激。
她选择错误?并不见得,每一种生活方式都需要付出代价。
我接受事实。
“罗伦斯说,他怕你会追杀他。”
老实说,陶陶同他走,我放心过她同乔其奥。
也许母亲也这么想吧,也许母亲也认为我跟叶成秋并不太坏。
母亲与女儿的想法往往有很大的距离。
“妈妈,你看上去很不开心。”
“陶陶,我一直都是这样子。”
“我希望你振作起来。”
“去睡吧。”
她打个呵欠,进房间去。
叶世球,如果你令她伤心,我誓死取你首级。
我替她收拾桌面的杂物,一副耳环沉甸甸地,看仔细了,镶工珍贵无比,竟是真货,怕不是叶世球进贡给她的。
大概对她动了真感情,但愿浪子也有阴沟里翻船的一天。
第二日我若无其事同世球开了一上午的会。
他约我午饭,我推掉,给他看自备的三文治。
他取饼一半吃起来。
我知道他有话说。
“之俊。”
真难得,我以为他要开口叫我妈。
“之俊,陶陶跟你说过?”
“说了。”
“WELL?”他很盼望地整个人往我倾来。
“你就是为了玩,玩玩玩玩玩,这个城市每件玩意被你玩到残,又到别的地方去玩更新鲜的。”
“之俊,我这个人一直给你这种印象,也是我的错,我不怪你。”他仍然笑嘻嘻。
“陶陶只有十八岁,摧残儿童。”
“她是一个很成熟的女孩子。”
“也还是只有十八岁。”
“感情也分年龄界限?之俊,你冬烘、头巾气、猥琐、狷介、固执、永远住在牛角尖里。”
他瞪着我,我瞪着他。
“说完了?”我问他。
他叹口气,“我与陶陶都不想你不高兴。”
“你不觉得滑稽?追一个女人追到一半忽然跑去追她的女儿?”
他不敢搭嘴。
“你会娶陶陶吗?”
他转过头去。
“还不是玩!”
“将来也许会。”
“也许会。”我学着他的口气,“也许不会,世事还有第三个可能?陶陶咎由自取,不过叶世球,你良心可要放当中。”
他晃着头笑:“之俊,你口气似足八十岁老娘。”
“你几时再上去?”
“下星期。陶陶有没有把我的计划告诉你?”
“我知道,”我刺他,“你想拿诺贝尔建筑奖。”
“那设计妙不妙?”他兴奋地问。
我不予置评。
“之俊,我们在西湖租了一间房子,设备非常齐全。之俊,秋季,可以泛舟采菱角,你难道不向往?”
我摇摇头,也难怪陶陶与他这么融洽,他们两人的心态一模一样。
我说:“你们去吧,去探讨美丽新世界。”
“谢谢你,之俊。”
世球拉起我的手,亲吻了一下。
他双眼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在这一刹那,我相信他爱陶陶。
陶陶不比我,她心上没有枷锁,她可不在乎此人是否同她母亲有过不寻常关系。
这一代才是真正自由的新女性。
我吃完剩余那一半的三文治,与助手商讨下一次会议的事项。
内地来了四位见习建筑师,暂驻华之杰,不支薪水,但求吸收。
我们谈论室内装修,他们也来旁听,态度非常谦逊,人非常精灵,客气得不像话,称呼中那个你字是带着心的您:“打扰您了”、“叫您抽空”、“请问您”等等,令我这个落伍的人听着很舒服。
会议完毕已经华灯初上。
这个时候,中年女人的面色最难看,累了一天,粉都补不上去,等到回家,洗把脸,冲个浴,血液流通,又还好些。
我背着手袋,在走廊等电梯,靠在冰房的瓷砖墙上,瞌着眼。
“之俊。”
是英念智,他找上来了。
因为结已解开,我就没那么讨厌他。
他今日看上去也比往日略为讨好,挂着微笑,他到底也是个有学问的人,懂得进退。
“上哪里去?”他问。
“去探望家父。”
“有时间喝杯咖啡?”
我点点头。
他很觉安慰。
进了电梯,他说:“陶陶同你小时候一个样子。”
我苍凉地笑了。说真的也是,都被比大我们许多的男人所吸引。
“真没想到她那么好看,”他侧头想一想,很向往,“整个人像一颗发光的宝石。”
我说:“那日她浓妆,平时也不过是个小女孩。”
“之俊,多谢你为我养育这么可爱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