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是老的辣。
岑仁芝又说:“今晚这般盛况,对一个写作人来说,是至大荣誉。”
部长只是握住岑仁芝的手笑。
宴会终于散了。
岑仁吉教授还想送大姐一程,可是专车早已驶到,载走了岑仁芝。
岑仁吉于是退而求其次,问二姐,“我送你吧。”
谁知舅母清醒得快,立刻说一句,“二姐住那么远,你明天不用上班?”
岑仁吉便噤了声,虽然另外有情人,在这种事上,他还是挺尊重妻子。
好一个岑仁屏,只笑笑说:“大姐已替我安排妥当。”
丙然,另一辆黑色豪华大房车驶过来停在她跟前。
萼生过去话别。
仁屏阿姨握住她的手说;“事情一解决速速回家。”
萼生拚命点头。
有话也不宜多说,阿姨上车走了。
舅母塔讪道;“萼生你还是住在原来的酒店里吧。”
萼生的舌头忽然懒上加懒,不愿开口,幸亏这个时候,刘大畏神出鬼没地驾到,萼生便一声不响的上了车。
她彷佛还听到舅母自鼻子里哼出来,“多骄傲!”
“算了,”岑仁吉安抚妻子,“大姐不是已经答应替子和想办法了吗。”
舅母这才说,“没想到岑仁芝去加国十多年,还有这样大的影响力。”不是不佩服
“上头现要抬举这一类人,有什么办法。”
萼生在吉普车中搓揉酸软的脖子,“你坐在什么地方,有没有饮宴,我找不到你。”
刘大畏说.“我倒把你看得一清二楚。”
“可不是,一直以来,我在明,你在暗。”
刘大畏知她心中气苦,故意讽刺,不以为忤。
他说:“一整个晚上黑口黑面,像谁欠你三百两似,表现差劲。”
“你以为人人是岑仁芝?莫被惯坏。”
“令堂的魅力确是没话说,我也是到现在才知道,组织为何一定要争取她。”刘大畏的语气是由衷的。
萼生不出声。
“部长同她是老朋友了,容易说话。”
萼生吁出一口气,“但愿我到了那个年纪,也有她那般能耐。”
刘大畏笑,“我看不会,许多人误会智能才干理所当然会得随年龄长进,但事实证明,粗胚终归是粗胚,到了八十岁也不会进化为细瓷。”
这其实是刘大畏一贯的讲话方式,不知恁地,萼生竟一直没发觉他是知识分子。
萼生拾起头,“你把车子驶到何处去?”
刘大畏忽然说,“大荒山,无稽崖。”
萼生虽然已是惊弓之鸟,无故都会吓出一身冷汗,却不怕刘大畏,她仍然信任她的第六感觉。
车子往近郊驶去。
“咦,这是南区。”
刘大畏不作答。
车子驶向私家路,警卫森严,刘大畏途中三次出示身份证明文件,萼生惊异不已,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最后一站,守卫看过照会,迟疑一下,说道:“上头命令,必需检查特许通行证。”
刘大畏这才自外衣内袋取出一张文件递上去。守卫查明,敬一个礼,放他们过去。
车子驶到一块空地停住,却已无人前来干涉,任由他们两人下车。
萼生看到一列平房,没有异样。
刘大畏上前在门前按铃。
自有制服人员开门迎他俩进一间布置简单的会客室坐下。
刘大畏把先前那张许可证递上,原来这里办事作风是认证不认人,管理人员不发一言,将刘陈二人带进走廊最末的一间小房。
萼生一看就知道是间控制室。
长桌前坐着几个聚精会神的技工,一排萤幕闪闪生光。
其中一人说:“十四号仓。”伸手按动键上纽掣。
刘大畏加强萼生注意力,指着萤幕说,“看。”
萼生看到萤幕上出现十四号仓内部情况。
亳无疑问,这是一间监仓。
有一个男人躺在狭窄的床上,他在看杂志。
举起的双手与杂志遮去他面孔的下半部,但是萼生还是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
忽然之间,萼生多日来出窍的灵魂归了位,一股暖流,自足趾尖慢慢往上升,终于遍传全身,她不由自主模模面孔,不再麻木了。
控制员再按下一个纽,镜头直指那男人的上身,萼生可以清晰看到他手中的杂志是国家地理杂志七月号。
而他,当然是关世清。
可以看得出阿关神情非常厌闷,像那种族家长禁足的小孩,渴望外出踢球奔喊,但,他无恙。
这一点已经足够。
刘大畏这时拉一拉萼生。
萼生点点头,与他退出控制室,接着便迅速回到空地上。
萼生不发一言,刘大畏十分满意。
在满天星光下,他喃喃似自语般说:“有谁以任何形式提起今晚所发生的任何一个细节,坐在十四号仓里的,将会是刘大畏,而且,我不会那么幸运,没有人会给我阅读欧美最新杂志。”
萼生点点头,示意他放心。
他俩上车,刘大畏把车子驶离控掣室平房。
如果这只是控掣室,监仓在哪里。陈萼生永远不会知道。
她但愿关伯伯伯母也可以看到刚才那一幕:关世清完好无缺,脸上不见任何瘀肿损伤,他正在等待释放。
就算不能带两个人,让关伯母看看儿子也是好的,但是适才那间控掣室肯定不是迪士尼乐园,不是人人可以进去逛的地方。
刘大畏不知担了多大的干系,才能把她弄进去,而且一定会有后患。
出去的车子一般要经过三道关卡。
驶离南区,萼生才松一口气,自此,她心中有了真正不可告人的秘密。
在酒店门口,她问刘大畏:“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刘大畏内心哽咽,真笨,这女子不知怎样在人吃人的资本主义社会存活,可恨。
半晌,他只说,“我不想看看你精神崩溃。”
萼生不肯承认这一点,“我已经控制得很好,我行为举止如常,能说能笑。”
刘大畏没好气,“上楼去睡觉吧,陈大小姐。”
萼全彷佛真的有了睡意。
她打一个呵欠,拉拉裙子,蹒跚地下车去。
刘大畏看看她的背影,只觉不可思议,不是指陈萼生,而是指他自己的感情。
他从前的女朋友才是一般人口中的美女,大眼长睫毛,高而窄的鼻子,小咀巴尖下巴,姿势矜持,陈萼生天生粗枝大叶,是另外一个类型。
也许她沾染了她母亲的魅力而不自知,也许是他刘大畏昏了头,也可能是潮热的晚上出来次数太多,乱了心智。
以致他此刻关心她,竟远远多于他关心自己。
他每天都渴望见到她,看到她叽叽呱呱,乱放厥词,心里便莫明其妙欢喜,看到她憔悴落魄,郁郁寡欢,便设法讨好,他完全不能控制自己,这样下去,迟早出事。
况且,她的家在那一边,过几天,就要回去的,这次旅行无论如何称不上愉快,只怕她以后不会再来,即使旧地重临,性格坦荡的她还会记得他?
这些细节,往往翻来复去地叫他思量整个晚上。
若干年后,她来找他,他已被调,天南地北,茫茫人海,不复再见。
刘大畏心头一阵苍凉,伏在驾驶盘上,不能动弹。
当然,终久会忘记的,所有旧情人,到头来都会变成淡淡影子,刚有点牵动,太阳一出,便似露水一般蒸化而去,但将忘末忘的折磨,却活生生存在啮咬,但始终不明白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
萼生无瑕理会这些,她回到房间,扑到,就睡熟,刘大畏救了她的贱命。
受煎熬的她暂时可以松口气,直至关世清真正被释放。
年轻的她沉沉睡去,再也没有做梦。
第二天一早来拍门的是她母亲。
直到这一天.母女才有时间心情闲话家常。
岑仁芝诧异地说;“房间已经象狗窝,你在此住了多久,谁付租金?”一边手不停地把脏衣服堆在一块,拨电话叫房部来取去洗熨,“看样子又是我与你父亲付帐,我也知道女儿是陪钱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