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石火间,她领会到以前摩托车行驶的隧道此刻已辟给脚踏车用。
为什么?只有两个原因:不是汽车少了,就是脚踏车多了。
萼生佯装什么都没看到。
倒底年轻,她脸上讶异感慨的神情,早已落在司机眼内。
饼了这条隧道,名正言顺,驶进市郊。
萼生一背脊汗,衬衫贴在身上,车子的避震差劲,背都酸了。
她叫小刘停车,移到前座位子去坐,希望舒服些,又拿出矿泉水旋开瓶盖喝两口。
小刘口渴,又不敢出声。
萼生只得给他一瓶,咀巴不饶人,“这可是洋水啊,喝了生蛊胀。”
小刘气结,索性下车,跑到街喉去接生水喝。
萼生自十三四岁过后,就不再与男生玩斗气游戏,颇恍然若失,今重拾笞兽,有意外之喜,哑然失笑。
街喉锁得紧紧,不得要领,小刘只得回车来,低声下气喝口洋水,没想到水是咸的,且冒泡,呛得他咳吐起来。
萼生知道这个时候如果再笑,就不大善良了,别转头只是看着车外风光,
小刘咕哝:“唉,出尽洋相。”英雄气短。
当下不言语,把车子一直向前驶去。
和平乡十一弄四号。
快可见到仁屏阿姨。
当年移民,母亲一早在表格上填妥阿姨名字。
可是他们统在内地出生,根本没有证明文件提出亲生姐妹证据,阿姨并不热衷,“听其自然”是她的口头禅。
可惜这世界没有什么事毋须争取而会自然发生,所谓听其自然,并不代表任何工夫都不做,而是做得不露痕迹,做得含蓄,不那么恶形恶状,争先恐后,已经叫做顺其自然。
仁屏阿姨结果留下下来。
萼生知道她一向是搞美术的人,不知怎么务农。
“和平乡到。”小刘大声喊。
萼生挥挥汗,已有尘满面,鬓如霜的感觉。
只见绿油油一片菜田,小小两进石屋,满鼻植物芬芳,空气通爽,萼生此时又觉务农并无不妥。
下了车,她随即知道轻敌,无数小小昆虫迎面扑向她面庞,挥之不去,已经钉了几口,痕庠起来。
一抬头,刘大畏正看看她笑呢。
镑人有各人的短处!谁又是国际化全天候人才。
萼生打开旅行包,取出一瓶避蚊水,住身上就喷。
小刘没想到她真的有备而战,倒是非常佩服。
第三间屋子就是四号,两扇木门虚掩,里边有墨绿纱窗。环境并不差,萼生这才放下一颗心。
原先她还以为阿姨在此垦荒,此刻才知道可能是归田园居。屋内无人。
萼生轻轻推开纱窗,示意小刘跟着她。
室内十分阴凉舒适,“仁屏阿姨,”萼生叫,“有人吗?”
小刘看见桌子上有壶茶,忙道:“姑娘,赏口茶吃。”
萼生笑不可仰,一到乡间,小姐变姑娘,真有他的。
“请便。”
小刘自斟自牛饮,又说:“喂,你不是有面包吗,还不拿出来共产,皇帚尚且不差饿兵。”
萼生不敢待慢,连忙把成盒三文治递给他。
趁无人,她打量石屋内陇,只觉窗明几净,地上铺着青砖,陈设简单,并无长物,也不见先进设备,时光宛如倒流半个世纪,多好,无案牍之劳形,无丝竹之乱耳,风一吹过,只听得窗外一排芭蕉叶萧萧地响起来,萼生神驰。
壁上挂着几幅水彩画,笔迹秀丽,萼生趋向前去,看到一张风景上题着两行字:静中真气味,所得不在多。
呵,看来阿姨已臻化境。
为什么城里亲戚如此看低她?莫非是争名逐利,已成习惯,根本忘却世上尚余其它有价值的享受?
萼生探首看一看卧室,只见床上设着帐子,便退出坐在小刘对面。
小刘举案大嚼,口沫横飞地问:“还要等多久?”
萼生不去回答他,兄是说:“乡村生活不错呀。”有点憧憬。
小刘嗤的一声笑出来。
“有什么好笑?”
“小姐,你看清楚些,这间石屋并无自来水设备,门处有一口数十户合用的井,每一滴水,吃的喝的洗的用的,都得靠人力打回来!你受得了吗?”
听他这么说,萼生暗叫一声惭愧,她竟没留意到。
小刘笑嘻嘻,“自然亦无卫生间设备。”
这下子萼生以被人打了一记闷拳。
他指指天花板,“幸亏还有电灯照明。”
萼生脸上适才被蚊子钉的地方已经肿起来,痒不可当。
“沟里孑孑繁殖得快,黑细蚊至毒。”
“你说什么?”
“孑孑是蚊的幼虫,你没听说过?蛆是苍蝇的幼虫……”
萼生混身寒毛竖了起来,连忙咳嗽几声。
小刘这才结束谈话,轻轻道:“嘿,乡村生活好。”
这时有人推开纱门进来,萼生连忙站立,扬声:“我叫陈萼生,来探阿姨岑仁琴女士。”
来人是位粗眉大眼的年轻人,晒得漆黑,闻言笑了,牙齿雪白,他说:“我们接到你的信了,表姐,我是蒋午昌。”
萼生与他握手,午昌一双大手颇为组糙,又有力,热情、由衷,萼生非常喜欢这个表弟,眼角有点润湿,“你长这么高了。”
午昌笑,“表姐才比我大几岁罢了,口角倒似长辈。”
“十多年没见。”
“上回见表姐,弄坏表姐的洋女圭女圭,表姐很生气。”
“是吗,有这样的事?”萼生拍打着他肩膀。
忙着聚旧,冷落小刘,他也识趣,避到门口去乘风凉。
“好吗,习惯吗,阿姨呢,怎么不见她,姨丈在哪里?”
午昌的汗衫已经穿孔,萼生把手指穿过去拨弄。
午昌坐下来,斟杯茶给表姐,“我妈跟爸爸已经分开。”
“什么?”
午昌无奈,“嫣的分数低,拖累他,他心有不甘,同妈离婚。”声音低下去。
“几时的事?”
“四五年了。”
萼生气忿得无以后加。听母亲说当年姨丈反对移民,说要迎接新时代新纪元,大抵多少因为尊重他,阿姨才不热衷想办法,没想到一有事,他倒见利忘义,先撇下阿姨母子。
“父亲在城里已经再婚。”
“阿姨呢,怎么不见她回来?”
“知道你这一两日要来,去买菜了。”
“忙什么呢。”
“她同姨妈最热厚,她知道你来,心里喜欢。”
午昌是个实实在在的好青年。
“生活是否待清苦?”
他笑笑,“习惯了,无所谓。”
纱门处人影一闪,“萼生?”
萼生连忙奔出去,可不是阿姨,挽着老大菜篮,见到外甥,连忙丢下来相会,使萼生讶异的是阿姨同母亲有如一个胚子印出来,只是母亲白女敕矜贵,至今事事讲究品味姿势,而阿姨肤色黄深,衣着朴素,是另外一个极端。
两姨甥凝视对方半晌,努力把形象烙入脑海,然后才搂着肩膀进屋来。
“午昌陪你走走,我准备饭菜。”
“不忙不忙。”
“要的要的,对了,门外坐着的是谁?”
“是替我开车的伙计。”
“午昌,你陪表姐走走。”
“来,表姐,来看我们养的猪。”
萼生呆住,她从来没有见过真的猪,也没想过有一日见到真的猪。
说起来,萼生这才发觉午昌身上有异味,开头还以为是汗躁臭。
步行十来分钟,到了小型猪场,只见大大小小廿来三十只白皮猪正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地在泥淖里打滚叫嚎。
萼生平生第一次见到如此阵仗,瞠目结舌。
“这便是我们全副家当了,养大了一半猪要缴上去当税金,一半自己用。”
“税那么重?”
“明年还要加百分之二十,母亲打算种点玫瑰花帮补,好的种子要到日本买,难办。”
小猪最好玩,成堆伏在老母猪月复下,露出卷曲猪尾巴,不住摆动,萼生被引得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