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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欢记 第9页

作者:亦舒

承欢连忙郑重说:“张小姐怎么会老,看上去同我们差不多!”

张小姐笑说:“别忘记请我吃喜酒。”

着麦来添把车驶走。

承早揶揄姐姐:“张老板不会老?”

“她真的一直以来都那么漂亮。”

“据说年纪同妈差不多。”

承欢白弟弟一眼,“妈是为了你这只猢狲挨得憔悴不堪。”

哪晓得承早居然承认:“是,妈是吃苦,没享过一日福,将来我赚了钱要好好待她。”

“许多孝顺儿子都那样说,直至他们有了女朋友,届时,整个人整颗心侧向那一头,父母想见一面都难。”

“你听谁说的?”

承欢道:“我亲眼目睹。”

“你是说辛家亮?”

“去你的。”

到了楼上,发觉辛伯母已经到了。

便装,束起头发,正在学习厨艺,把各式材料切丁,做麦太太下手。

看到承欢,笑道:“原来每种材料都要先过油,怪不得。”

麦太太脸上有了光彩,洋洋得意。

承欢恻然,真单纯愚蠢,人家给两句好话就乐成那样,小孩子还比她精灵些。

但,为什么不呢,人是笨点好,有福气。

刹时间炒起菜来,油烟熏透整个客厅,看得出地方是收拾过了,但仍有太多杂物瓶罐堆在四角。

承欢微笑着处之泰然。

盛出菜来,辛伯母试食,“唔,味道好极了,给我装在塑胶瓶盒里带返家吃,馆子里都做不出这味菜了,一定是嫌麻烦。”

然后,她坐在折台前与麦太太商量请客人数。

辛伯母说:“爱请谁就请谁,不必理会人数,都是我们的面子,你说是不是。”

麦太太十分感动,“我算过了,顶多是五桌。”

“那很适合,下星期家亮会拿帖子过来。”

辛伯母抬起头,“咦,睡房向海呢,风景真好。”

麦太太连忙招呼她去看海景。

然后她告辞了,承欢送她到楼下。

辛伯母微笑说:“体贴母亲是应该的。”

承欢垂下头,低声说:“夏季,她往往忙得汗流浃背,衣服干了,积着白色盐花。”

辛伯母颔首,“可是子女都成才,她也得到了报酬。”

这句话叫承欢都感动起来。

“对,适才张培生小姐送礼上来,她是你家什么人?”

“啊,我爸在张小姐处做了二十年。”

“是她呀,最近封了爵士衔可是?”

“是。”

停了一停,辛伯母问:“会来喝喜酒吗?”

“她说一定要请她。”

辛伯母笑,“那可要坐在家长席。”

“是。”

辛家司机来了,辛伯母捧着八宝辣酱回去。

回到家中,麦太太刚抹干手,“看看张老板送什么礼物。”

承欢把盒子拆开来,“一对金表。”

承早说:“哗,辛家亮已经有表,不如送我。”

承欢说:“太名贵了,不适合学生。”

“结婚当日你与家亮记得戴在手上以示尊敬。”

承早笑,“这世界真虚伪,说穿了不外是花花轿子人抬人。”

承欢叹息,“是呀,名利就是要来这样用。”

承早问:“世上有无清高之人?”

麦太太斥责道:“你懂什么?”

“有,”承欢答,“我们父亲。”

他们母子一想,果然如此。

麦来添头脑简单,思想纯真,只晓得人是人,畜是畜,你对他好,他也对你好,你对他不好,他只是不出声,吃亏,当学乖,无功,不受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问是非。

所以一辈子只能做一个司机。

麦太太脸色渐渐祥和,“是,你爸一生没害过任何人。”

承欢微笑。

承早也说:“爸真是,制服待穿破了才会去申请。”

麦太太叹口气,“真笨,下金子雨也不懂得拾宝,大抵只会说:‘什么东西打得我头那么痛。’”

他们都笑了。

承欢问:“爸有什么心愿?”

“希望你们姐弟健康快乐。”

承早抢着说:“这我做得到。”

承欢瞪他一眼,“你还能吃能睡,人大无脑呢。”

承早呜哗一声,去换球衣。

承欢站起来。

麦太太即时急说:“你往何处去,你还不原谅妈妈?”

承欢一怔,“我斟杯冰水喝。”见母亲低声下气,不禁心酸。

麦太太松口气。

承欢低声说:“这点我不如承早,我脾气比较僵。”

“承早有点像你爸,牛皮糖,无所谓。”

承早出来,不满,“又说我什么”,可是笑容可掬。

承欢见他就快出门去球场耍乐,便笑道:“有女朋友记住带回家来。”

承早已如一阵风似刮走。

承欢转过头去问母亲:“妈妈,你又有什么心愿?”

“我?”麦太太低下头,“我无愿望。”

“一定有。”

麦太太讪笑,“天气热,希望装只冷气,又盼望大陆亲戚会时时来信,还有,你父亲薪水加多一成。”

都是很卑微的愿望。

“后来,就希望你们姐弟快高长大,聪明伶俐,出人头地,还有,特别是你,嫁得好一点。”

承欢听半晌,只觉母亲没有说到她自己,“你自己希望得到什么?”

麦太太一怔,“刚才不是都说了吗?”

“不,与我们无关的愿望。”

麦太太像是不明白女儿的意思。

承欢倒是懂了,母亲统共没有自己的生活,她的生命已融入子女丈夫体内,他们好即等于她好,已无分彼此。

承欢恻然。

麦承欢一辈子也不会做到那种地步,辛家亮有何成就,她会代他高兴庆幸,可是她自己一定要做出成绩来。

夫唱妇随将会是她的业余兼职,她正职是做回麦承欢。

麦太太抬起头,“很小的时候,我曾经希望到外国生活。”

“啊。”承欢意外,她从未听母亲提起过此事。

“彼时我十七岁,有人邀我嫁到英国利物浦去。”

“哎呀。”

“我没有动身,我不会说英语,而且那个人年纪大许多,长相不好,我害怕。”

“幸亏没去!”

“后来生活困苦,我也相当后悔,那人到底是杂货店老板呢。”

承欢一个劲儿帮着父亲,“环境也不会太好,离乡别井,一天到晚站在小店里如困兽。”

“都过去了。”

“可不是,别再去想它。”

“妈希望你嫁得好。”

这是普天下母亲心愿。

“辛家亮好不好?”承欢故意问。

麦太太心满意足,“好得不能再好。”

承欢笑了,她取起手袋出门去。

麦太太问:“你又往何处?”

“我想搬到新居住。”

麦太太功道:“不可,一日未注册签名,一日那不是你家,名不正言不顺。”

母亲自有母亲智慧。

“那我去与咏欣话别。”

麦太太笑说:“你若愿意与咏欣暂住,只要人家不嫌你,亦不妨。”

承欢笑了,“我知道。”

晚上,与咏欣说起上一代妇女的智慧。

“她们自有一套从生活学得的规律,非常有自尊,古老一点可是仍然适用。”

毛咏欣感喟,“那样克勤克俭,牺牲小我,现在还有谁做得到。”

承欢不语。

念小学之际,母亲挽着热饭,一直步行一小时带往学校给他们姐弟吃,回程累了,才搭一程电车,省一角钱也是好的。

她从来没有漂亮过,有史以来,承欢从未看过母亲搽过粉妆涂过口红或是戴过耳环。

承欢用手臂枕着头。

“可是,那样吃苦,也是等闲事,社会不是那样论功绩的。”

“子女感激她不就行了。”

“是呀,只有女儿才明白母亲心意。”

毛咏欣笑,“我却没有你那样家庭伦理,我只希望资方赏识。”

承欢问:“你会不会做我伴娘?”

“免,”毛毛举手投降,“你知我从不去婚礼及葬礼。”

“不能为朋友破一次例?”

毛毛嗤一声笑,“你若果是我朋友,应当加倍体谅尊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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