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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欢记 第5页

作者:亦舒

承早自小露台转出来,原来他一直躲在那里,只是不做声,一切听在耳里。

“姐姐说结婚不请客。”

麦来添一听,呀一声,“糟,我已口头上邀请了张老板。”

承欢原先以为来了救兵,谁知父亲做出这种表示,顿时被浇了一盆冷水。

她只得出门去乘风凉。

邻居太太本来聚在麦家门口,见承欢出来,纷纷赔笑让开。

承欢跑到楼下坐在石凳上发呆。

有人给她一杯冰淇淋,一看,是承早。

做姐姐的甚觉安慰,把头靠在弟弟肩膀上。

承早笑,“结婚不容易嗳?”

“你迟早知道。”

“看过你的经历,谁还敢结婚。”

承欢苦笑。

半晌她说:“小时候看荷里活电影,最向往女主角一哭,便可奔上一道回旋楼梯,直到楼上,嘭一声打开豪华卧室门,扑到大床上……我是穷家女,与家有什么争执,只得避到这个公众体憩处来。”

承早说:“我明白。”

承欢笑,“你真明白?”

承早也笑。

母亲处处刁难她,企图在女儿的婚礼上争意气,多年来的委屈欲藉此发泄到她身上。

皆因这次大事过后,永无机会骄矜,这样对儿子,他会一走了之。

承欢垂头。

承早试探地说;“明天还要上班吧?”

一言提醒承欢,只得打道回府。

小小房间,小小的床,一张书桌用了二十年,统统需要回报,华人讲究报恩:受人点滴恩惠,必当涌泉以报。

案母养育之恩,自然非同小可。

的确如此,想到这里,承欢心平气和。

第二天承欢去换戒指。

售货员讶异,“麦小姐,我以为你喜欢方钻。”

承欢说:“家母说它不够闪亮。”

售货员擅于迎合,笑道:“这倒是真的,来,麦小姐,过来看圆钻,不但闪烁,而且显大。”

承欢一心讨好母亲,看到一颗漂亮的,立刻指一指。

店员马上称赞:“麦小姐好眼光。”

承欢并非昨天才出生的人,笑笑问:“什么价钱?”

不先问价,自取其辱。

无论买什么,第一件事是问价,无论卖什么,第一件事也是问价,切记切记。

等于整间公寓的家具电器及蜜月旅行的开销总和,足够换一辆新日本房车,兼是承欢工作以来全部积蓄。

只要喜欢,戴在指头上也不能说不值得,可是为着取悦母亲,就有点那个了。

“麦小姐,我给你打个最佳折扣,帐单送到辛先生处。”

承欢笑了,辛家亮又不是大老板,他知道了不怪她虚荣就很好。

“不,我自己来付。”

忽然身后传来一把声音,“岂有此理。”

承欢一乐,转过头去,“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身后正是辛家亮。

他坐下来,取饼珠宝用放大镜,细细钻研一番,“不错不错,就是它吧。”掏出支票簿。

承欢有点忸怩,“这不大好吧?”

“将来可以传子传孙。”

“完全失却预算。”

“家父心中一早有数,有笔救急款子存在我处。”

“我们再考虑考虑。”

辛家亮摊摊手,“何用再想。”

立刻大笔一挥,签出支票。

承欢知道辛家亮的脾气,这可能也是他全部积蓄,绝不吝啬。

承欢也不打算再次推辞,忽然之间她也生了母亲般的悲凉心态:这可能也是她一生中最骄矜的一刻,过了这个阶段,还有什么讨价还价的能力。

辛家亮要对她好,何用苦苦推辞。

承欢点点头,与未婚夫走出珠宝店。

辛家亮似笑非笑看着她,“还有什么枝节?”

承欢问:“你父母对喜筵的看法如何?”

辛家亮闻言变色,“你知道我一向不理他人观点。”

“可是……”

辛家亮完全收敛了笑容,“承欢,你知道我最反对请客吃饭,这件事我们一早谈妥,不用再讲,承欢,我盼望你立场坚定,切莫迎风摆柳。”

承欢张开嘴,又合拢。

“照原定计划,我们到伦敦,我们注册结婚,我们回来,同意?”

承欢不语。

辛家亮恨恶婚筵如一些人恨恶赌博以及一些人恨恶迟到一样。

每个人心底里都有最讨厌的一件事,辛家亮从不参加婚礼,坚持这种场合一点智慧也无。

看样子他无意妥协。

并且,即使承欢令他委屈,未来数十年间他心中有个疙瘩,也是不值。

未来数十年。

多么可怕。

承欢忽然有种天老地荒的感觉。

这时辛家亮咳嗽一声,“生活将起突变,我知道你承受一定的冲击与压力。”

承欢看着他,“你何尝不是。”

“所以,我们要额外小心,莫在仓猝间说出会令对方难堪的话来。”

“是。”

“是我俩结婚,别人意见不必理会。”

“是。”

辛家亮满意了,“在人类语言中,数这个字最动听。”

尤其由伴侣说出来。

承欢傍晚到毛毛家去聊天。

她捧出一大叠新娘杂志,“供你参考。”

“我不穿礼服。”

毛咏欣看她一眼,“太潇洒的后果往往是懊悔。”

承欢沉默。

“我陪你去拍照,我认得朋友的朋友的朋友认识杨凡,他会把你照得如天仙一样。”

承欢十分心动。

“留着三十年后看很有意思。”

承欢犹疑。

“此事不必让男方知道。”

结婚照中没有新郎?

毛咏欣接着说:“辛家亮这人真是奇怪,明知婚礼中只有一个主角,他统共是龙套,却意见多多。”

承欢笑了。

毛咏欣把杂志翻到其中一页,“看,这套纯软纱无珠片保守式样清纯元比最适合你。”

承欢忍不住说:“毛毛,缘何如此热心?旁的事上你从不加插意见。”

她放下杂志长叹一声,“因为我知道自己永远不会结婚。”

“胡说,怎么可以做此预言!”

“真的,一个人要有自知之明,知彼知己,方能百战百胜,我相当肯定我不会结婚,所以希望好友有一个完整婚礼。”

“你一定会结婚。”

“不,我没有勇气。”

“届时会有。”

“不,我亦无此爱心,试想想,一个家千头万绪,我怎会耐烦数十年如一日点算卫生纸存货。”

“你若爱他,你不会觉得烦。”

“不,承欢,你对爱的感觉与我完全不同,你的爱是温暖家庭,体贴丈夫,听话孩儿。”

承欢大纳罕,“你的爱如何?”

毛毛微微笑,“要令我激动得落泪,短暂不妨,但需燃烧。”

承欢不语。

半晌毛毛继续话题:“头纱——”

承欢忽然问:“他出现了没有?”

毛毛答:“出现过,消失后,我又在等待。”

承欢说:“毛毛,时光易逝。”

“我知道,”她悠然,“所以千万不可以结婚。”

“将来你会累的。”

“不会比养育两女一子更累。”

承欢摇头叹息,“幸亏你尚余大把时间改变主意。”

毛咏欣答:“你也是。”

“婚后尚能反悔?”承欢笑。

毛毛比她更加诧异,“你没听说过离婚?”

承欢忽然觉得被冒犯了,她觉得好友口无遮拦,丝毫不照顾她的感受,她迟些恐怕会祝她早日离异月兑离苦海,一点禁忌也无!

你会不会对着孕妇口口声声说胎死月复中?

承欢说:“我有点事想走,不与你吃饭了。”

毛咏欣颔首,“随便你。”

送到门口,毛毛说:“人人只爱听虚伪的好话,我祝贺你俩白头偕老,百子千孙,五世其昌。”

承欢苦笑。

自从宣布婚讯之后她身边每个人多多少少都变了,包括辛家亮这准新郎在内。

惟一依然故我的可能是承早。

这小子,木知木觉,事不关己,己不劳心,故此无忧无虑。

双方家长见面的大日子终于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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