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过去,李先生马上替我拉椅子,我坐下来,问:“小道迟到?”
“不,他以为约的是七点半。”李先生说。
“不是七点?”我错愕。
“我告诉他是七点半。”他微笑。
忽然之间我明白了,我的脸渐渐红起来,一直红到脖子上,我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中年人也太过份一点:这么公开的勾引儿子的女朋友,而我心里竟这么喜悦,我抬起头来,我知道我的眼睛明亮得很,碰到这种事,任何女人的眼睛都会亮起来。
他点了酒,又点了菜,然后就是等小道来。
他问我:“你与我儿子同居?”声音很淡,象是普通的事。
“我想是的。”我点点头,不能不承认。
“你爱他?”他问,还是很温柔很平静。
“我不知道,”我说:“看情形,有时候他对我很好,我觉得应该报他知遇之恩,爱他一下子,但是过没多久,他那种自我中心来了,我也连忙保护自己,不露一点感情,实在是没有意义,但是有几段时候,我们还是愉快的,大家都是闲着,等找到更好的人,随时分手。”
他凝视着我:“你听上去很矛盾,琉璃。”
我微笑,“不,一点也不矛盾,我只是寂寞,怕得要死了,便抓住一个人,当然比小道好的男孩子也不多,但是小道有个最大的毛病,他对女人粗心,他一辈子没有恋爱过,因此他对女人没有选择,谁都一样。”
他把手放在下巴底下,静静的看着我。我耸耸肩,也许我不应当在做父亲的面前说儿子的坏话,这种事是最愚蠢的人做的,我蠢吗?
饼了很久,他说:“我不认为小道没有选择,至少他选了你。”
“谢谢。可是我不过是一段浮云,偶然投影在他的心波。”我笑,“我要是离开他,他不会有任何感觉,相信我。”
“他年轻。”他说:“你也年轻,你也会很快把他忘记的。”
我承认,“这是真的。”我说:“我也知道,所以过一天总要快活一天,是不是?李先生,你们上一代的人真是幸福,简直什么都是敲得笃定的,我们这一代,为了要玩帅,简直象做戏,什么都要不在乎,潇洒,嚣张。真不幸。”
我举起杯子,与他干了一小半杯的拔兰地。
他看看我,“如果我约会你,你会出来吗?”他坦白的问。
我没有惊奇,远处小道已经在门口出现了。发现了我们,正走过来,我急急的问:“为什么选我?”
“我喜欢你,琉璃。”他简单的说。
“这地方有很多美丽的女人,太多太便宜了。”
“是,就因为太多太便宜了。”他简单的说:“你不一样。”
我看着他,还来不及说话,他又抢着说下去。
“我知道你是我儿子的女朋友——”
小道走过来拉开椅子,“我迟到了吗?”他毛躁的问:“车挤得要命,热死人,最讨厌这种黄梅天,受不了。爸爸,你叫了什么吃?”
他坐下来。小道永远这样心神不定,永远自我中心,他对人发牢骚是天经地义,他的事便是人家的事,人家的事,他可不要管,连听都不要听,这样极度自私的一个人,却又长得这么漂亮,说他漂亮,他又少了他父亲的那份温柔与气派。
忽然之间,可爱的小道不再象昨天那么可爱了。
我拨一拨电话他会跳起来问:“打给谁的?”
然后他可以随时穿衣服出门,我不屑问他,他也从来不告诉我他人在哪里。我不会跟他过一辈子,他绝对不是可以嫁的那种人,饶是如此,我心里也不舒服。
拿他与他父亲比,更显得他的幼稚,自私根本就是幼稚最大的明显处。
我问:“小道象是妈妈吗?”
“是的,”他父亲微笑,“象极了。相貌倒是比较象我。”
小道转头过来,眼睛闪闪生光,“你怎么晓得?”
“我不过问问而已。”我说。
他父亲说;“这小道,说话永远像吵架。当年在纽约念大学,年年转系,真是受不了,结果还是没毕业,至今中文一封信也写不好,英文连文法也没有,看样子琉璃是比你强多,小道。”
我不出声。
我想到小道写的信与字,心就缓缓的软下来,软下来,他决不是最好的,我也决不是最好的,只要我们两个人在一起高高兴兴,便可以把生命中的日子打发掉。但是我现在不高兴,真的不高兴了,我付出太多,如果他欣赏,那没关系,但是地又不见得欣赏,那我是为了什么?
他父亲就懂得,但是小道不象父亲,他象母亲,何等粗心的一个人,叫我受多少平白无辜的委屈,这些委屈都被寂寞的可怕吞没了,然而为什么今夜又特别显著呢?
吃完一顿饭,小道父亲跟我们道别,他握住我的手,吻我的脸颊。
小道说:“他喜欢你。”
我说:“是的,我幸运。我们现在回去了吗?”
“我还要到别的地方去弯一弯,我先送你回去。”他说。
“没有必要,我们也许不顺路,我先走好了。”我也不理地,顺手叫了一部街车,向他挥挥手,“再见。”
他并不在乎,也挥了挥手,我笑。这是活该,既然我要求的是一点点的关怀,就不该跟他在一起。我一直微笑,到了家,收拾行李的时候也还是在微笑的。我的东西在他这里越积越多,还真的不是两个皮箱可以装得下的,忽然之间我生气了,离开这里走并不是一种手段,我没有要恐吓他的意思,我是个受过教育的人,走了就走了,再也不回来的。我没有想过他会求我回去,他也不是那种人,小道这个人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感情,他不是那种敏感的人,他只懂得无理取闹。既然不愉快了,就不值得留下来。
我把所有的东西收拾得好好的,站在窗口看出去,在窗外是一个小露台,露台外是一条马路,要是灯火再辉煌一点,还以为是住在巴黎福克大道呢,我坐了很久,箱子就在我的身边,要是他现在回来,他会不会挽留我呢?我并不认为他会,我不心痛,我们还来不及建立那种缠绵的感情,速战速决才是最好的,我所担心的不是明天会不会后悔,而是想到下个礼拜休假不知该往哪儿去才是。人都是自私的,的接触并不是爱情。
我提着两只大箱子走了,背上还背一个,看看钟,十二点半,小道在什么地方?只有他自己与鬼才知道,我开了门,就离开了,钥匙会还给他,邮寄。这大厦有两部电梯,说不定一部由我乘下去,另一部由他乘上来,两个人就差那么一点儿见不了面,咱们的缘份止于此。
下意识我对他多多少少是有点留恋的,我不赞成同居,我赞成做情人或是正式结婚,这三个月来实在过得不轻松,但是走与不走,我都是要后悔的,我有心理准备,小道是不能嫁的,妾是丝萝,他非乔木。
电梯一直下去,我心口很闷,有种想呕吐的感觉,这次回去的寂寞,这种无边无涯的寂寞。父母亲都老了,加在一起一百四十岁,他们吃饭,他们看报,他们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无边无涯的寂寞,只有一架电视机日日夜夜的哭哭啼啼,那种寂寞。
到了楼下,我靠在墙上,那种寂寞,我会甘心吗?那样子可怕的寂寞:永恒的。是的,他不爱我,但是又有谁爱我呢?是的,他不是结婚的对象,但是,目前谁又是结婚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