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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五月与十二月 第28页

作者:亦舒

我们或许可以去散散步,看场电影,天气凉了,走在路上蛮写意的。我微笑起来。

恋爱的一天

敏仪的写字楼庄严肃穆,益发给我自卑感。

我把手放在裙子袋里,看她工作。

她在打电话说英文,仿佛是在讨论一件重要的事。

是什么令一个女子身居要职,发挥她的才能呢?真是令人羡慕的,我呆呆地看牢她。

她放下电话,“喂!做不做翻译?赚点外快。”

“做,什么都做。”我说:“多少钱?”

“做一天,他们问应该付多少,他们也不知道。”

“什么人?”我问:“他们是谁?”

“英国电视电台广播公司。”她答。

rBBC?”我问。

“是的。”敏仪说:“与我们机构一向有联络。”

“好。”我说:“你说找到人了。”

敏仪拿起电话打过去,又说了几分钟,随手把要紧的字句记下来。

“喏,把这张字条拿去,晚上十一点之前打电话给他们联络。”

“我明白。”我说:“受人钱财,替人消灾。”

然后我与敏仪与朋友出去看戏吃饭。十一点回到家坐在那里打电话做正经事。

电话拨通了,有一个英国口音的女子说:“哈罗?”

我说:“我是你们要找的翻译。”

“太好了,我听敏仪说你要一千元一天?”

“这是公价。”是吗?我也不知道,当然是这么开价。

“但是我们的价钱没有这么高,我们的预算有限。”

“你们的预算是多少?”现在来“着地还钱”了。

“只能给五百。”好家伙,杀一半。

“做什么工作?”我问。

“我们带了摄影师与录音师,来拍一点香港的花絮,需要一个翻译。”

“我明白,徒置区、木屋区、石板街等等。”

她笑:“对不起。”

“我懂得面对现实,这一切的确是存在的现象。”

“请你尽快考虑好吧?我们明天要出发。”

“好。”我考虑了五秒钟,“杀!”

“太美了,我马上去通知导演。”她说。

“喂喂喂,我怎么收费用?”我追问。

你知道,不要以为洋人很守信用。

“我们付现款,明天做完工就付。”她说:“你是陈小姐吧?”

“是,谢谢。”我说:“你尽快通知我。”

我去洗脸洗澡准备上床。

电话铃又响了,我接过,不小心整个听筒滑在浴白里,又拾起来。

“喂喂!”那边问。

“是,小姐。”我用毛巾擦乾听筒。

“我叫芝儿,我们导演请你明晨八点半到怡东酒店集合。你尺码是大是小?我们或者可以找一个空位子出来让你坐。”

英国人就是这样:或者,可能,也许。

“五尺四寸半,一O四磅,吃饱时一O六。”我答:“是小还是大?”

“那很小,可以可以。”她笑。

我不是不讽刺的说:“谢谢你。”

“你会准时,是不是?”她又问。

“我认为如此。”我用标准英国语气。

我答应去是因为我无事可做,公司又不开会,本子又没有开始写,整个人游魂似的,时间不是用来赚钱便是用来花钱,为什么不去一趟?反正咱们这些人,有事没事也在街上逛个痛快。

那夜我没睡好,白天闹钟响才醒。连忙换上长裤衬衫,化点妆出门。

我真是准时到的,挤在公路车里差点被窒息而死,计程车又叫不到。

我习惯在早上起床,但不是香港。八个月来并没有这么早到达过车站。心中什么感觉也没有,太累,脑子又不清醒,没有思想。

到怡东大堂恰好九时正。不见有英国妞。

到询问处问,他们说BBC的人就下来。

所以我坐在沙发上等,脸色铁青地。

棒壁一个老太太在织毛衣。

我痛恨迟到的人。

再隔壁是一个年轻的外国男人,长得很端正,他搭讪地走过来,想开口。

我厉声说:“不,我没有洋火,我不知道哪间吧最好,请你勿骚扰我!”

“是陈吗?”一个女孩子问。

我转头,“是”。我说:“芝儿?”

“是。”芝儿是个红发棕眼的女孩子,一脸笑容:“这是我们的导演嘉汶。”她指向刚想搭讪的男生。

“哦。”我傻了眼。

嘉汶耸耸肩:“我本来想告诉她的,但是她不相信。”

芝儿莫名其妙:“告诉什么?”

我叹一口气:“他本来想告诉我,他是我要找的人,但是我没给他机会。我以为他是吊膀子的。”

“看。”他笑,“谁说这是一个友善的地方?”

芝儿笑:“有人要喝咖啡吗?”

“车子在等呢。”嘉汶说:“走吧。”

我问:“到什么地方?”

“呵,徒置区、木屋区、石板街、红灯区。”他轻描淡写地答,朝我眨眨眼。

芝儿在一边会心的笑。

我早该知道,英国鬼没有一个是好缠的。

我忽然觉得胃痛。我说,“我要一杯女乃茶。”

我们在咖啡座坐下来。大清早,好情调。

我见了红茶,简直牛饮。每天早上不是喝一大杯红茶,我是不会清醒的。

嘉汶看着我。我问:“嘉汶,是你的名字还是姓?”

“嘉汶米勒。J他笑。太阳棕的皮肤,近眼角的小皱纹,每一条都在微笑,他很精神很年轻。

我点点头。洋人唯一的好处是大方和气。

“你的英文在什么地方学的?”他好奇的问。

老土。

我马上笑:“呵,你听过湾仔没有?我在那些有酒吧的地方做带街,学会说英文,在那里,还有人教DH劳伦斯与TS艾略月兑呢。”

嘉汶米勒为之气结,他说:“芝儿,我们从哪里找来这个翻译的?”

r大减价五折货色。”我抢先答。

芝儿说:“我想我们可以出发了。”她扮个鬼脸。

他们给我看摄影程序表,事实上倒并不是很离谱,他们来拍香港动植物公园。并没有几个地方,主要的是——对,维多利亚公园。

天气很坏,几乎跟伦敦一模一样,下0密密的雾水,我们一行五人没有雨衣没有伞,一行走过去工作。芝儿提着摄影机之脚架与拍板,她穿着一条长裙,都沾上泥斑。

她问我:“你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学的英文?”

“在贵国呀。”我说。

“哦?”她似乎还怀疑。

“我是皇家美术学院的学士。”

“上帝!什么科目?”

“纯美术。”

“上帝!”

我们进度不快,但没有受妨碍。他们租了一辆平治二二OD三排座位,到什么地方都很方便。

可是我发觉我的心情没有晨早好,替外国人做事,心头有种压力,譬如说他们把司机任意的呼来喝去,譬如说他们很温和地告诉我:“想起来真可怕,是不是?我们拥有香港。”忽然之间,我竟觉得自己像条走狗。

因此我的话越来越少,沉默如金,没有早上的谈笑风生。

堡作得很辛苦,我们几乎没有机会坐下来,老站着或是走着,这一组人工作特别卖力,连喝杯茶的功夫都没有,在植物公园里我买了只冰淇淋吃,嘉汶米勒马上说:“你很爱吃零食?”他声音很友善,但是我知道他的意思。

这一天下来,我的体力与太阳一起下山。芝儿的精神好得不能再好。她跳上蹦下,一身数用,这点我不能不佩服她。

我说:“她很勤力。”

嘉汶淡淡看芝儿一眼,“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在BBC数以打计,她如不愿意做,不知多少人在等这个职位。”

我只好扬扬眉毛,外国也有男女不平等的时候。

芝儿问我:“我知道我们工作超时,你没有约会吧,你不介意吧?”虚伪。

“不不。”我说。心里诅咒着,但是我必须把事情做好!不是吗。不能给外国人看小。人往往在敌人面前特别争气,特别自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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