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摇摇头说:“你看你俩,胡思乱想,胡说八道。”
说也奇怪,头等舱范围那么大,她们却走到哪里都看见符小姐。
每次看见她,求真总身不由主地与她攀谈几句。
目光浏览了餐厅,不见符小姐。
不过船上有十来处用餐的地方,她也许在别处。
船上的总务过来与他们打招呼。
“三位是符小姐的朋友?”
琦琦笑说:“谁不是符小姐的朋友?”
总务笑,“说得很是,每一个码头都有符小姐的手下上船来同她商量公事或是私事,符小姐忙不迭避开他们,只叫我们说她失了踪……返老还童这等事是有的吧。”
琦琦与求真交换一个眼色。
这正是至高境界的避世方式。
总务说下去:“可是他们非缠着她报告数字不可,富人也有烦恼。”
他很健谈,大抵是困在一只浮岛上久了,有点寂寞,故追究问:“你们是她的客人?”
小冰欠欠身,“我们自费。”
“呵,历年来她邀请的客人可不少。”
求真不语。
懊夜,月明星稀,她又遇上了符小姐。
她穿着一袭纱衣,全身珠宝灿烂,像是去什么地方跳舞来。
“卜小姐,你在何处上岸?”
“新加坡。”
“呵,那是后天。”
“是。”
“卜小姐,如果我请你留在船上,并且预支你一年丰富的酬劳,你会不会陪着我?”
求真很抱歉地说:“岸上有亲友有工作等着我呢。”
符小姐很谅解的样子,“我明白。”有点失望。
“我相信你一定找得到人。”
“可是我喜欢你的眼睛,”符小姐说:“你的双眼有感情。”
求真笑了。
她忽然说:“我总是偷偷出去跳舞,母亲不原谅我,我们吵得很厉害,她去世时,我廿三岁,忽然没人管束了,我才知道母亲的好处……”声音低下去,又微微提高,“最近老是梦见她。”
求真当然听得懂她的话。
符小姐改变话题,“住这只船上,真不愁没事做,夜夜笙歌都行。”
“真是一座欢乐仙岛。”
“你舍得离开它吗?”符小姐问。
求真不出声,世上有许多事,强求无益,不由人不舍弃,这个时候,求真发觉符小姐仍在游说她留下来。
她笑笑,“很高兴认得你。”
符小姐说:“我也是。”
“请告诉我,符小姐,世上最珍贵的是什么?”
符小姐肯定地答:“你爱的、以及爱你的人。”
求真把握机会,“如何争取他们?”
“为他们牺牲,爱惜他们,忍耐。”
代价是那么昂贵,求真颓然,“那我得求上帝赐我爱心、耐心、力量、力气。”
“卜小姐,你很聪明。”
“再请问:人生路这么艰难,气馁时应当怎么办?”
“每一天很快会过去,明天风光统共不一样,圣经上说,今天的忧虑今天当已经够了,明天且莫去理它。”
求真低下头,“谢谢你的忠告。”
符小姐温言说:“年轻人的要求总是太高太远太过苛刻,这样对己对人都没有益处。”
“是,符小姐。”
“不要寻烦恼,要找快乐,切勿为未来担忧,享受今日。”
求真紧紧握住她瘦削的手。
符小姐戒指上的金刚石戳痛了求真手指。
忽然之间,符小姐凝视甲板另一端,月兑口而出,“你看到没有?”
求真朝那个方向看去,渺无一人,只见碧海青天,“看到什么?”
“我看到家母。”符小姐揉揉眼,“她朝我招手。”
求真没有紧张,“我送你回舱房。”
老人家眼花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第二天她去敲琦琦房门,是,琦琦与小冰当然各占一个舱房。
求真同琦琦说:“我明天中午就上岸了,你多陪陪符小姐。”
“她四周围都是人。”
求真说:“可是,你有没有发觉,很多时候,我们四周的都不是真人。”
琦琦微笑,“是,他们只是有企图的机械人。”
说得真好。
“你在船上个多月,又可会寂寥?”
“我将尽量享受这昂贵的寂寥。”
求真突然说:“不如同小冰先生结婚算了。”
琦琦一呆,“你如何说出这等话来?”
“因为世上最珍贵的是爱你的,以及你爱的人。”
琦琦淡然说:“那是可遇不可求的一件事。”
求真太息一声。
琦琦与小冰先生真不知搞什么鬼。
求真轻轻说:“切莫阴差阳错走失了好婚姻。”
琦琦嗤一声笑出来。
求真因自觉口气似八十八岁的太婆,故此也跟着笑。
“相信我,”琦琦说:“符女士的处境会令我们惆怅,但不足以使我们产生同情——世上尚有许多可怜的人用得着我们的同情心。”
琦琦的头脑永远清醒:太清醒了。
那一整个上午,求真都没有看到符小姐。
求真冒昧敲门求见。
舱门打开,求真大开眼界,那不是一间套房,而是两房两厅面积同公寓一般大小的一个单位。
符小姐占一间房,她的私人看护占另一间。
“请进来,卜小姐。”
符小姐卧床,求真走近她,床头几上放着累累珠宝,对符小姐来说,它们的价值已无意义,不过是一串串好看的玻璃珠罢了。
符小姐叹息,“我有点疲倦。”
求真笑,“玩得太疯了。”
符小姐颔首,“你可是要下船了?”
求真点点头,“我是尘世间人,自然要上岸。”
“说得好,”符小姐转动瘦小的头颅,“我们要道别了。”
“后会有期。”
“卜小姐,祝你幸福,快乐,心想事成。”
“谢谢你。”
符小姐似乎真的很倦,她轻轻闭上了眼睛。
求真识趣地告辞。
看护送求真出来,告诉求真:“我们已通知医生,船一到新加坡便把她送进医院。”
“要不要召直升机?”
“尚未到那般紧急关头。”
求真自返舱房收拾行李。
小冰问她:“旅途愉快吗?”
求真:“余暇永远使人胡思乱想,惆怅万分,我比较喜欢忙忙忙忙。”
小冰笑了,他搔搔头皮,“我也不习惯,巴不得立刻投入工作,做个死去活来,忘我,忘记这个世界。”
“看来只有有福气的人才能享福。”
小冰忽然佻皮地笑,“我同你打赌,船还未驶离马六岬海峡,琦琦已经喊救命。”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琦琦推门进来,“两位,符小姐去世了。”
求真心底咚一声,手上的杯子落地。
他们三个人默哀了一分钟。
小冰忽然说:“琦琦,去什么劳什子里奥热内卢,同我们一起上岸吧。”
琦琦立刻点头,“我这就去收拾行李。”
求真松一口气。
小冰说:“你是见符小姐最后一个人。”
琦琦说:“是,看护告诉船长,她送求真出门,折回头,符小姐已很安祥地逝世。”
这时有船务人员前来敲门,“卜小姐,船长想见你。”
求真不知何事,只得随船员去见船上最高统领。
船长取出一只信封,交给求真,“符小姐在昨日嘱我交给你才让你下船。”
求真当着船长面,打开信封,落出一只戒指,上面的金刚石如白果大小。
“给你留作纪念。”
求真怕失落,顺手套在手指上。
符小姐最多是珍饰,这只戒指好比沧海一粟。
求真在该刹那已决定将它变卖捐到孤儿院去。
他们一行三人一起在新加坡上岸。
脚踏实地之后,大家都松一口气。
求真说:“试过方知什么叫做无福消受。”
“待我们年纪大一点时再来试一试吧。”琦琦说。
求真不那么想,她希望在年纪老大之时,儿孙绕膝大哭小号,热闹地过。
回到家,求真大声喊“我回来了”,然后埋头写她的仙岛四日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