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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欢如梦 第20页

作者:亦舒

只不过因为我是真的寂寞了,真的寂寞了。我也老了呢,你难道看不出来?我也老了。我的笑是假的,假的,在我身边没有朋友,没有朋友,没有可说话的人,没有可说话的人……没有。

你还有你的学生,你的观众,我有什么。我是一无所有的人,连跟在身边的傻子也没有一个,连提提大衣,缚缚鞋带的人也没有一个。然而每日早起,我还是努力的微笑着,我说话,被人打断着,日日与僮仆接近着。巴不得最后的几个星期可以结束,回家关在房间里,把别人的幸运忘记。忘得一干二挣,甚至在梦中也不要出现,连你也是,我不要你在梦中出现。

饼去的全过去了,考完第二天便上飞机,在飞机上要开始忘记,不能想起。我们活在不同的环境里,因为我这样偶然来了,遇见了你,你想那机会是几分之几?你相不相信缘份?当然离去,我也应该偶然地把你忘记。

我不相信嘉洛琳蓝勃式的爱,夜夜在拜伦的园子里呆立不去,一个总督夫人,色若春晓,写信给拜伦的佣人,苦苦哀求那佣人开门给她进去见一见拜伦。

这算什么呢。真是强人所难,这种牺牲,简直是令人难为情的,真是令人难为情的。

如果我跑到你住宅前去站着,那又算什么?吓坏了你与你的一家,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当然我也是自私的,不然我不会写这样的东西。可是,现在我不相信爱人是这种表演,爱是一种责任。

象你,当你在食堂坐在我对面,大家微笑,而你问:“衣莎贝,好吗?”我认为那就是爱了,我认为在那一刻里,你爱我爱得不得了,足足令我高兴一整天。

而我,我怎么爱你呢?

每年当我接到考试卷子,当我选三题你的题目,做得几乎满分,当我交上卷子的时候,我认为我再爱你也没有了,这难道还不是爱吗?我是深爱你的。我不能再爱一个人比爱你更多了。

现在我的肩胛上是有责任的,我不能为任何人而死,如果你跑来跟我说:“衣莎贝,我们私奔吧。”我就会蔑视你,如果你这么说,你也不是男人了,你也有你的责任。我要回去的,我父亲在等我,我父亲在香港接我回台北,好象我永远没去过台北一样。我怎么可以跟任何人私奔,开玩笑。

所以你始终是一棵大树,在我过渡时期,最最寂寞的时候,我仰望于你。我仰望于你。

也许在考试之后,我会到你的办公室去,跟你说:“生命基本上真是叫人失望。”

但因为你读的是理科,你一定会说:“看,衣莎贝,看这星辰月亮,看天然的定律,你应当感激上帝予你生命。”

所以问了等于不问。科学家总是善于安排生命或是生活的,他们把一生都计划好了,象一条复杂的算术,一步一步的做下去。一切在意料之中,有什么快乐可言呢,所以科学家的情绪永远是平静的,除非他们发现了一个新的细菌,或是一个新的定律。

另外一种情绪稳定的人是聪明的女人,她们也为生命计算好了,如何赚一点钱,如何结婚,如何生子,如何以她一切力量控制着她身边一小撮的人。

幸运的人不是没有的,但决不是我。

每次我看见你捧着一迭书,匆匆忙忙的,从一个课室走到另外一个课室,我很怀疑生命,生命与生命的偶遇,数日,数月,数年。生命生自另外一个生命,象我与我母亲,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象我与我的同学,象宿舍中的邻居。看上去仿佛只好躲在一间房间里,永远躲在房间里。我怕人。因为我无法与他们竞争,因为我没有能力与他们竞争,所以我只好躲在家中,一间房间里。我喜欢看杂志,当然,我喜欢看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火灾,地震,战争,贪污。穷人在做什么,富人在做什么。我还是躲在一间房间里。

这三年来,我天天暴露在外头,与人接触着,我实在害怕,我害怕考试,因为考试也是竞争,我无法与任何人比,即使是一个最最普通的女人,与她比起来,我注定也是要输的,因为她没有东西可输。

我真是害怕。我没有把这些告诉你吧?我常常昏睡不醒,有人喝酒,有人狂赌,我睡觉。

有时候我想起父亲,我们如何到一间小戏院里,当我念小学的时候,看白潘的“春恋”,就是他与我。如何他领了双薪,带我到中环最好的“皇冠”去买衣料,让母亲为我手制一套新衣。如何我们去配新眼镜,在过海轮上互相考验眼力。如何我们坐在屋外乘凉,爸总不让我失望,买冰淇淋给我吃。以前我总是提及我的兄弟,那只是虚荣,现在我决定,我是我,他们是他们,他们的成功与我的失败无关,我的失败与他们的成功无关,这么一来,就很心安理得。如果我有时间,如果你有时间,我都愿意把这些告诉你。

有时候,我很累很累的时候,我想走到你面前来,疲倦的问:“我可不可以将我的头,埋在你怀中三分钟?”真是好问题,我永远不会问,当然。后果太严重了。

所以我就要走了。

当你在改我的考试卷子的时候,我已经走了。

这三年在我生命中如浮扁掠影,完了就是完了。在去年,我认为我学得很多,知识带来了狂喜,今年我只是把身体拖来拖去。有人来接我顺道上学,我少走半小时路,方便是方便了,但是心中有一种耻辱,为什么?走路?还是忍受一种侮辱式的妥协?这种小事时时使我睡不安稳。正如一个男学生,邀请我出去,我决不肯出去,因为我不喜欢他,贪图一点点热闹,太犯罪了,如果有时间,我也想问你,为什么我会那么想。

当然你不是心理学医生,但是我想问你。

或者只是与你走一段路,我只要走在你身边,心里就满足了,走过草地,走过牛油杯黄花,走过那池塘,吹皱了的春水,走过那些树,一直走。只要走一段路就够了。偶然我或者可以抬起头来看你一眼。

啊完了这三年,一切苦恼挣扎努力失望工作,完了,以后一辈子,我与你无法再见面了吧?十二年前我爱过一个人。他走了以后,十二年了,我未曾再见过他。我有时候想:他与你是否有点相象?他是否也是在小大学里教书?有可能,但十二年以来,我没有再见过他。他消失了。六年前,我又爱过一个人,我仍然有机会见到他,一年一次,有时候两年一次,我一共不过与他说过五十句话。那是我的恋爱生活,其余的人,来者自来,去者自去。爱一个人,多多少少要尊敬他、看得起他。可惜的是,我爱的人都不相信我会真爱他们,如果我告诉了你,你也会一笑置之吧。所以我很久没说这种话了,也没有说的机会,通常只是说:喜欢,或是相当喜欢,或是不讨厌,如此而已。

但是对你,是不一样的,我很敬佩你,仰慕你,将来总会碰到一个类似你这么样的人,但是心情又不同了,时间又不同了,一切都不同了。

现在每星期三见到你,我总是仔仔细细的看着你,心要几乎有点疼痛的,没有多久了,你的神情你的姿态,就要见不到了。人家还有机会回来再读几年,可是我呢?我早说过,你不是什么特殊人物,但是我没有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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