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对旧友无情,当然也不会特别开恩放过吴珉珉。
她明知故问:“意长,我有没有变?”
意长一向爱她,此刻只上下打量了一会儿,“没有,一点儿都没变,同从前一模一样,只是——”
“只是什么?”
“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怎么样?”
“你眼内的晶光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不见了?”
珉珉慌起来,一定是在路上掉了,回头路那么黑那么长那么崎岖,还怎么去找?
她低下头。
“我们得到一些,当然也必然失去一些。”意长安慰她。
珉珉失笑,“意长,你几时学会这套本领,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来,我给你看。”
意长把珉珉拉到卧室,关门,轻轻解开衣裳。
珉珉只看到她腰间有一道细长白痕,这便是昔日流血的伤疤。
“这样长这样深的刀痕都会褪却,珉珉,世上还有什么大事?庸人每喜自扰。”
珉珉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饼半晌珉珉问:“阿姨对我的误会,会否随岁月消逝?”
意长向她保证,“一切一切,都会遭到时间忘怀,最终心湖波平如镜,一丝涟漪都没有。”
珉珉怔怔地握住她的手。
梁永燊敲门:“莫意长,你鬼鬼崇崇干什么,当心我叫你丈夫来把你领回去。”
意长笑说:“小梁你人来疯。”
梁永燊推开房门,“意长,你自己也有个家呀,你怎么不回家去。”
“意长今夜不走了,我们要说一夜的话。”
小梁说:“我早知道这种事会得发生,鹊巢鸠占,喧宾夺主。”
她们该夜通宵不寐,把一生的琐事细细温习一遍。
两人蜡缩在沙发里,茶几上放着饮料、零食,膝盖上搭着薄毯子,上天入地,无所不谈。
天蒙蒙亮起来,两人站在窗前,看着山下街道人车逐渐繁忙。
“意长,这次你走,不知要到何日才可相见。”
意长伸手模一模好友的头发,“一定会有机会。”
她再次与意长拥抱。
“好好地与燊记过日子。”
“此刻他已是我的一切了。”
意长笑,“看样子他也很知道。”
珉珉把她送到楼下。
计程车识趣地停在她们面前。
珉珉摆摆手,看着意长上车离去。
珉珉站在街角,抱着双臂,想到当年,到莫家老宅游玩,十来个少女在那长方型泳池里嬉戏,清脆的笑声,与蓝天白云相辉映。
他们统统都是年轻貌美的阿修罗,肆无忌惮,伤害人,也被伤害,珉珉忽然明白莫老先生活内的真正含意。
饼了很久,她才回到楼上。
梁永燊已经起来,睡眼惺松,正在翻阅早报。
珉珉在一旁打量他,错不了,他只是个普通人,而她,是这个普通人的妻子。
“你该理发了。”她说。
“妻子们总是吩叨这些细节。”
“因为丈夫们全部不拘细节。”
梁永燊没有抬起头来,他自己烤了吐司,吃得一桌子面包屑,看完头条,进房换衣服上班。
他走了以后,珉珉找节目消磨时间,她翻开一本教绒线编织的书本,研究一个式样,忽然觉得困,用手撑着下巴,就睡着了。
一直到醒来,都没有做梦。
梁永燊推醒她,“珉珉,珉珉,你这习惯太过可怕,为什么随时随地睡得着。”
珉珉微笑,“也许下意识知道婴儿出生之后有好些日子不能舒畅大睡的缘故吧。”
梁永燊要过一两秒钟才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竟快乐兴奋得落下泪来。
要做的事那么多,光是与父亲重修旧好就得花些时日,一切由梁永燊主持大局。
比家华本来放不下包袱,一听到这个消息,不禁也有三分欢喜。
她同吴豫生说:“你竟要升级做外公了。”感慨万千,不能自己。
吴豫生趁机说:“也许我们应当聚一聚。”
这一次聚会一直拖到八个多月之后,珉珉抱着婴儿坐膝上,父亲与继母才来探望她。
她父亲的儿子已经是个英俊的小男孩了,一看见幼婴便说:“我是你舅舅,叫我呀。”
真的,他把辈份分析得清清楚楚,大人都忍不住笑起来,气氛一下子缓和。
在梁永燊鼎力帮忙下,珉珉把场面处理得很好,新生儿成为她的挡箭牌,继母问她“很吃了一点儿生育之苦吧”,她笑笑答“还可以”。话题便自然地伸延开去,像世间任何一个太太同另外一个太太的谈话,以和煦的闲话家常的形式进行。
吃罢点心告辞的时候,那小舅舅不敢放开婴儿,一直说:“他会笑,他同真人一样。”
吴豫生坐上车才说:“终于把这个女儿带大了。”
他没有想仔细,人说到自己的时候从来不想仔细已是惯例,珉珉其实在学校宿舍长大,非在父家,最后一笔教育费且由姨丈支付。
比家华附和说:“是,教人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以后其实可以多些来往。”
比家华点头说:“是,她现在很正常很亲切,我一直认为陈晓非对她有不良影响,可见没有说错。”
梁永燊做完这个大型节目松一口气,倒在沙发里,他看着妻子,妻子正全神贯注凝视婴儿,她的脸庞有点儿浮肿,动作略见缓慢,一心一意,再也没有空隙容得下其他人、其他事。
梁永燊问:“你可想过要重出江湖?”
“我在喂婴儿上一顿与下一顿之间苟且偷生就已经感觉很好。”
梁永燊笑,过一会儿说:“下月起我升副总经理了。”
珉珉夸奖他,“多能干,我们以你为荣。”
“谢谢你们母子。”
“算是升得很快吧?”
“也许是囡为我超级能干的缘故。”
珉珉侧侧头,皱皱眉,*记仿佛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她刚想追究,怀中婴儿蠕动一下,她即时放弃思考,把注意力放到小小人儿身上。
当这个小小人儿会得走路的时候,吴珉珉又怀了第二个。
这个消息令梁永燊高兴得跳起来,“你看我多幸福,别人的太大在外头忙着与男人别苗头,我的太太在家为我养宝宝。”
这个消息连陈晓非都惊动了,她在一个阴暗早上上来探访珉珉,进屋以后,太阳忽然出来,客厅充满金光。
珉珉笑着出来欢迎阿姨。
阿姨老多了,鬓边有丝丝银发,叫珉珉失神刹那。
陈晓非打量她身段,诧异问:“第二个呢?”
“养下来了,在房里正睡呢。”
陈晓非觉得不可思议,这么快,这么便当?她不置信地冲进婴儿房,只见两个孩子睡一堆,小动物似,一个只稍微大一点,穿工人裤,胖胖小脸上有一搭搭橘子汁渍子没擦干净,小的裹在软布里,头脸都看不清楚。
陈晓非一颗心似遇热的白月兑油,全部融化,她轻轻责问:“你不够人手为什么不出声,我认识现成的好保姆,孩子要间着生,连二接三,对你身体也不好。”
珉珉只是笑。
陈晓非颓然,“对不起,这是我的缺点,我总忘形忘记,你是吴豫生的女儿,而这两个,是吴珉珉的孩子。”
陈晓非只坐了一刻。
珉珉看得出她很寂寞很孤苦,是以说:“假使我有女儿,暑假必让她到姨婆家住。”
陈晓非怔住半晌,珉珉以为她不满意,谁知她却说:“男孩也不妨,我一样欢迎。”
那夜梁永燊回来,珉珉问:“这么晚?”
“累死我。”他边解领带边倒在沙发上。
“阿姨来过。”
“阿姨?”梁永燊似极之陌生。
“陈晓非,我唯一的阿姨,你一度的牌搭子。”
“啊。”他恍然大悟,像是想起咸丰年间旧事,那灰尘飞扬小巷子在夕阳里忽然走出一个故人来,叫他难以辨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