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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 第21页

作者:亦舒

如心又得接受一个新的意外,“他们分手?”

“是,我十五岁那年,他们决定离婚。”

如心愣往,她真没想到苗红的感情生活一层一层犹如剥洋葱,到最后仍有一层。

“有无再嫁?”

“没有,她与父亲仍维持朋友关系,彼此关怀。”

“那为什么要分手?”

崔碧珊笑笑,“总有原因吧。”

如心进一步问:“你认为是什么?”

崔碧珊答:“我不清楚,为着不使他们难堪,我从来不问。”

如心骤然涨红了脸。

崔碧珊笑,“不,我不是说你,你别多心。”

“对不起,我实在太好奇了。”

崔碧珊与如心在池塘边长凳坐下来。

她们听见蛙鸣,空气中洋溢着莲花清香。

碧珊发现新大陆,“我此刻才理解为什么母亲与你会喜欢此岛。”

如心笑笑,“还有一家台湾人,不知多想我出让此岛。”

此时如心摊开手掌,那种拇指大的碧绿色小青蛙跳到她掌心停留一会儿才跃回水中。

碧珊啧啧称奇。

不知名的红胸鸟就在树顶唱个不停。

碧珊问:“有夜莺吗?”

“晚上我没有出来,肯定少不了它们。”

“多美!”

“年纪大了我或许会来终老。”

“不,如心,老人住旺地,这里只适合度蜜月用。”

如心笑了,碧珊言之有理。

如心抬起头,树荫中仿佛人影一闪,她几乎月兑口而出,黎先生,是你吗?

那边碧珊说:“父亲也始终没有再婚。”

如心点头,“看他们多么爱你。”

“如心,你真是聪明,其实那时我还小,即使他们再婚,我也认为理所当然,可是为着给我最多关怀最多时间,他们虽然分手,却还似一家人。”

“那为何还要分手?”

碧珊说:“我也觉得奇怪。”

她们听到轻轻一声咳嗽。

原来树荫中真有人。

许仲智自树丛中走出来,“打扰你们了。”

碧珊笑道:“我也该走了。”

一行三人朝原路走回码头。

碧珊捧着母亲的骨灰,站在船头,与如心道别。

“请与我维持联络。”

“一定会,我很庆幸得到一个这样的朋友。”

船缓缓驶离码头,碧珊衣袂飘飘,向他俩摆手。

如心目送游艇在地平线消失。

许仲智说:“我有碧珊的地址电话。”

不知不觉,他已开始为她打理生活细节。

“台湾客人说,租借也无妨,不过要订一张十年合约。”

“什么,”如心笑,“那么久?”

“我也如此惊叹,不过,他却说:‘呀年轻人,十年并非你想象中那么长,十年弹指间就过去了,不要说是十年,半个世纪一晃眼也就溜走。’”

如心颔首,“这是他们的经验之谈。”

“我粗略与他们谈过条件,像全体工作人员留任,不得拆卸改装建筑物,不得砍伐树木等,还有,每年租金增加百分之十五。”

“那很好。”

许仲智很高兴,“那么,我去拟租约。”

“他会把岛叫什么。”

“崇明岛。”

“想当年他在崇明一定度过非常愉快的童年。”

“一点不错,他同我说及祖父母是何等爱惜他,订做了皮鞋专给他雨天穿着上学等等,现在他也是别人的祖父,长孙在史丹福读化工。”

“他们那一代的故事多半动人。”

“有大时代做背景,自然荡气回肠。”

“黎子中那代也还好,至少可以任性地谈恋爱。”

许仲智搔搔头皮,“我们最惨,不得越雷池半步,人人要在学业或事业上做出成绩来,竞争太强,闲余时间太少,非人生活。”

如心笑得弯下了腰。

他们回到屋内吃了顿丰富的午餐。

许仲智说:“我得出去办点事。”

“请便。”

“假如你决定留下来,请告诉我。”

“我会考虑。”

如心忽然出奇地想念缘缘斋。

第八章

离开那么长一段日子,店铺一定蒙尘,门前冷落,旧客不知可有在门前徘徊?

她想回去。

可是许仲智却希望她留下来。

那么,先回去再说,待听清楚自己的心声,再作任何重大的决定吧。

马古丽站在书房门外,好像有话要说。

如心微笑地看着她。

“周小姐,你可要走了?”

如心点点头,“我还年轻,有许多世俗的事务要办。”

“我们明白。”

“新租客会比我更懂得欣赏此岛。”

“我们也听许先生这样说过。”

“他们每年会来往上一段日子,最多约三两个月左右,你们若有不满,尽避向许先生交涉。”

“不会有什么不满。”

如心笑笑,伸个懒腰。

“周小姐,你请休息一会儿。”

奇怪,从前一向无睡午觉的习惯,是岛上醉人花香使她巴不得去寻个好梦。

她打开窗户,听到沙沙的浪声。

而夏季稠密的橡树叶在风中总是像翻来覆去地复述某些故事。

在这个叫衣露申的岛上,人的遐思可以无限量伸展出去,走到想象力的尽头。

如心伏在客床上睡着了。

耳畔全是絮絮语声。

谁,谁在说话,谁在议论纷纷?

朦胧中过来的人好像是姑婆。

她笑道:“怎么就丢下缘缘斋不理了,年轻人没长心。”

不,不——

“一百年也就轻易过去了,你要珍惜每一天每个人。”

“是是是。”

“姑婆十分挂念你。”

如心落下泪来,“我也是,我也是。”

“你很聪明,很会做人,姑婆相当放心,你与家人比从前更为亲密,这是进步了。”

如心哽咽地想说话,只是力不从心。

“你别尽忙别人的事,而耽误了自己,姑婆有你,你又有谁?”

如心忽然破涕而笑,姑婆就是姑婆,到底是老派人,净担心这些事。

泵婆叹息一声,“孩子就是孩子,一丁点至今,淘气不改。”

“姑婆,姑婆。”

脚步声渐渐远去。

如心想起当年姑婆把幼小的她领回家去养的情形。

泵婆家有洋房汽车司机佣人,环境胜父母亲家百倍,可是她晚晚都想回到自己的那张小小铁床去睡。

后来比较懂事了,不那么想家,也不大回去,就把姑婆的家当作自己的家。

此刻又十分想回缘缘斋。

她欲重操故业,回到店堂,企图弥补那些一旦破裂像感情一样其实裂痕永远不可磨灭的瓷器。

为什么不呢?聊胜于无,强慰事主之心。

如心醒来之际脸带微笑。

她悄悄收拾行李。

一只箱子来,一只箱子去,多了一叠原稿,与几段不用装箱的友谊。

笔事结尾仍然需要修改,不过不忙这几天做。

苗红的一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真的要慢慢描述,可写文十年八载,可是用几句话交待,也不是不可以。

如心在报上读过一位名作家的心得,他说:“没有什么故事,不能以三句话讲完。”

那么,该用哪三句话说苗红的故事呢?

如心觉得她的技巧还没有那么高超。

第二天,她告诉亲友她要回家。

妹妹们忙于投入新生活,并无不舍之意,反正来来去去,不知道多么方便。

倒是许仲智,有点黯然。

他不能解释心中不快自何而来,总不能立刻向周如心求婚,请她留下来落籍,他的收入仅够一人使用,尚未有能力养妻活儿。

还有,二人亦未有充分了解,求婚太过孟浪。

他不舍得她走只是人情。

“如心,今日可签妥租约。”

“好极了。”

“台湾客人正在列治文督工兴建商场,过两日也该走了。”

来到律师处,客人已早在等候。

“周小姐,敝姓王。”

“王先生,幸会。”

想他在商界一定赫赫有名,可惜周如心全然不懂生意,但猜想用幸会二字总错不了。

“周小姐,君子成人之美。”

如心唯唯诺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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