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嘴,挑灯夜战呀?”
“替你申请入籍。”
韶韶一怔,“我有说过要拿外国护照吗?”
“我很懂得接受暗示。”
韶韶握着啤酒坐下来。
小邓作威作福,“走开,别妨碍我工作。”
这时电话铃刚好响了,韶韶出去接听。
一个陌生有礼的声音:“我找区韶韶小姐。”
“我正是。”
“区小姐,我是一名律师,我姓刘,我代表姚照昌先生。”
名字是完全陌生的,但是姓姚,韶韶心一动。
“区小姐,据姚先生说,他是你的舅舅,而姚茂鑫老先生,则是你的外祖父,你们失散多年,如今他前来相认。”
韶韶不出声。
“区小姐?”
“我在这里。”
“姚先生想同你见个面。”
韶韶忽然说:“失散多年,早些时为什么不来找我们?”
可是刘律师回答:“我是人证,区小姐,在过去二十多年间,姚家从未停止寻访你们。”
“要到今日才找到?”
“我们最近才看到姚香如女士的讣闻。”
韶韶不响。
这时邓志能出来问:“谁?”
“我们曾登报寻访良久,最后断定姚香如女士也许已不在本市居住。”
韶韶气馁。
“我能代姚先生订一个约会吗?”
“明天一早八时,我在文华咖啡厅等他。”
“下午方便吗?他下午比较空。”
韶韶恶声恶气的说,“他起不来,那不见面拉倒,我记忆中从来没有这个舅舅,我不稀罕。”
刘律师默然。
“对不起,刘律师,这与你无关。”
“中间人一向不好做,”刘律师也挺幽默。
“明早见。”
邓志能在一旁问:“舅舅找上门来了?”
韶韶点点头。
“他是否富有?”
韶韶“嗤”一声笑出来。
邓大嘴犹自指手划脚逗妻子笑,“自金山来,想必不差,千万别叫我们亏本。”
韶韶拍拍他肩膀,表示感激。
啊,历史一页一页翻出来了。
第二天韶韶黎明即起,刻意打扮得无懈可击,她不能失礼于母亲,把名贵饰物都带在身边。
到了约会地点,一进门,就有人站起来。
是一英俊的中年人,深色西装,斯文有礼,眉目有点抑郁,一看就知道好出身好修养。
一见韶韶便说:“你同我记忆中的小姐姐一模一样。”
人都不在了,一个个才来凭吊,姚香如在生时不知多寂寞,一个亲友也无。
韶韶默默坐下。
“她去世之际,没有痛苦吧?”
韶韶平静地回答:“孑然一人,当然痛苦。”
“你外祖父一直很后悔。”
“伤害了你,我也很后悔,对你的伤口有帮助吗?”
舅舅讶异,“韶韶,我以为你会高兴见到我。”
韶韶微笑,“你同我妈妈长得很像。”
“韶韶,你外公想接你到旧金山。”
“老人家身体好吗?”
“很好。”
“思路明白吗?”
“头脑清楚。”
“那么,他应当知道我有我的天地,我有我的世界,对姚家的财势无动于衷。”
“啊!韶韶,你口吻活月兑月兑似我姐姐。”
韶韶仍然含笑。
笑着笑着,她忽然无法维持嘴角往上翘,原来笑需要这样大的力气,始料未及,她的嘴角渐渐下坠,终于变成往下弯,用力过度,嘴唇籁籁地抖。
韶韶轻轻用手掩住了嘴。
舅舅轻轻说:“这些年来,我们非常想念你母亲。”
韶韶说:“在她最需要你们的时刻,你们没有支持她,现在还提来作甚。”
“偕我往旧金山一行。”
“我很忙。”
“韶韶,我后悔了,你别叫你自己将来后悔,你外公已经耋耄。”
韶韶答:“我并不认识他,何后悔之有,而你,你同家母是同胞手足,你在她危急之际袖手旁观,你才应当后悔。”
姚照昌不语,眼神中忧郁的神情越来越甚,他并没有为自己开月兑,虽然他姐姐离家出走那年,他才十七岁,有心无力,没有资格站出来为她说话。
韶韶老实不客气地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讲?”
“我想去扫墓。”
“不用你。”
姚照昌无言,他的外甥女已经把门关紧上锁,看样子外人不用妄想闯进她的天地里去。
韶韶脸上一直有股厌恶的意味。
韶韶一点儿都不想见这个外祖父。
孩子听话,便是好孩子,孩子不听话,则不算他的孩子,本来世上最体贴的人应该是父母,可是韶韶见过比外公更谅解大方的老板。
“我已无话可说。”
“韶韶,谢谢你的时间。”
韶韶站起来。
姚照昌忽然说:“在我记忆中,小姐姐永远是你这个样子,她没有老,也没有伤心。”
韶韶不待他讲完就已经走了。
姚照昌的思维清晰地回到多年前的一个清晨去。
他的小姐姐收拾了简单的衣物,刚想出门,被父亲截住。
“你还想用我的车夫!”姚茂鑫大发雷霆。
姚香如作最后的恳求:“父亲,请接受我的选择。”
“妄想!”
姚香如不语,转过头,开门而去。
姚照昌记得,那是一个初秋,空气中已有干燥的凉意,以后每逢秋天,一打开门,他就会想起姐姐那朝离家的情形。
那日他刚好要去练打网球,已换上球衣,本想追上去同姐姐说两句话,但是怕父亲生气。
算了,他想,过两天她就会回来的,自母亲去世后姐姐就老耍小性子。
他们快要经香港到美国去了。
案亲看准时势已去,若干土地房产根本无法变卖,他也有不顺心之处,加上女儿又在此际不识相地搞自由恋爱,更为他心上添一根刺。
这个时候去惹父亲生气划不来。
可是姐姐没有回来。
案亲找人到处去找。
他们已经开始收拾行李。
一日下午,姚茂鑫的下属匆匆进来,在他耳边讲了几句话。
姚照昌见到父亲变色,“香如呢?”
“据说已逃往香港。”
“到香港去找她!”
据姚照昌所知,父女二人,在香港是见过面的。
姚父住在浅水湾酒店,姚香如前往见面。
她穿着松身衣服,罩着长大衣,姚父没有发觉她的情况。
她问候父亲,祝他旅途愉快,前程顺利,但是她愿意留在香港。
“旭豪会来找我。”姚香如这样说。
到了美国,姚照昌想与她联络,才发觉姐姐已经迁居。
她一直没有再同娘家接头。
“先生,可要添些咖啡?”
姚照昌这才自回忆中抬起头来。
他回到酒店房间,拨电话回家。
“父亲,是我,照昌,是,见到韶韶了,她表示很想念外公,嗯,嗯,的确长得同香如一模一样,很漂亮很神气,几时来?她说要计划一下,她才新婚,丈夫是外科医生,是,很出色,并非不学无术之辈,我后天先回来。”
韶韶当然不知道舅舅如此为她美言。
她回到家,放下锁匙,发觉邓志能不在家。
一片静寂,没有一点生气。
韶韶斟一杯茶,坐下来。
忽然听得响亮夸张的嘀嗒声,她诧异地抬起头来,原来声响由一只电钟发出。
韶韶捧着茶杯发呆,在该刹那,她决定生育,添个孩子,互相折磨,日子想必比较容易过。
她自幼与母亲相依为命,女儿与她也可以同样过日子。
等邓志能回来,她会把这个决定通知他。
韶韶放下茶杯,不知怎么,觉得异常困倦,她没有回到房里去,倒卧在长沙发上,睡着了。
睡梦世界平和宁静,真是好去处,半晌,有一只手轻轻抚模她的脸。
“妈妈。”韶韶笑了。
母亲唤醒她的时候,总是那样温柔。
母亲年轻而秀丽,坐在沙发一角。
“妈妈,”韶韶说,“你见到爸爸了吧?”
母亲宽慰地点点头。
“你不再寂寞不再盼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