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座有两个日本人已经感到惊艳,频频转头过来看她。
“可是有事同我商量?”
“没有,自从那日见面之后,不知恁地,十分思念你,故此找个借口,前来约会。”
碰巧韶韶也有同感,所以一叫就下来,“我们会成为投契的朋友吗?”
“哈,你为什么不找我?”
“奇芳,我是那种听差办事的小鲍务员,午膳只得一小时,怎么约人?下班钟数不定,也不方便,周未呢,又想打个懒觉,办点私事,时间就如此报销。”
“听上去生活得很充实。”
“你呢,你干哪一行?”
“那日你没听见燕和揶揄我?”
“对,瞧我这记性,你是名画家。”
“画画容易成名难。”
韶韶且先干一杯,把小邓的嘱咐丢在脑后,“非要成名吗?像你这样,经济不成问题,又有如此优闲嗜好,闲时作画自娱,怡情养性,不知多妙,何用成名?”
奇芳没想到韶韶性情如此恬淡,不觉失笑,“那么,你何以证明自己?”
“该四字真言根本不通,我是我,证明什么?”
奇芳十分欣佩,“那么,久不成名,人家怎么看你?”
“咄,人家是谁,他的名气又有多大,”韶韶大笑,“我管他呢。”
奇芳也笑,“韶韶,你真潇洒,谁教你的?”
“我早说过,我们这一号小人物只要把当日工作赶完已经大乐,心无旁骛,我那拍档邓志能与我志同道合,也一般无甚出息,故此生活优悠。”
奇芳发呆,好生羡慕,“那么,你生活全无遗憾?”
韶韶一怔,转动酒杯,“家母过世得太早,我没能好好孝顺她。”
“她一定是位可爱的阿姨。”
韶韶双目红红,“不在话下。”
二人正谈得投契,邓志能出现了。
韶韶“咦”一声,“你来干啥?”
小邓笑笑,“我来付帐呀。”朝奇芳点点头。
奇芳知道他特地来接韶韶,笑笑。
新婚,是应该如此,往后有什么变化,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们先送奇芳回家,车子兜个大圈。
回程中聊天:“奇芳也姓区。”
谁知小邓打一个突,“姓什么?”
“同我一样姓区。”
“太巧了。”
“区是粤人大姓,本市起码十万人姓区。”
小邓渐渐平静下来。
“还说什么?”
“她是个画家,盼望成名。”
小邓微笑。
从事文艺工作本是天下第一逍遥营生,可是一旦求名,又会变成最痛苦的工作,天堂地狱,一念之差。
“我觉得她想向亲人证明什么似的。”
“她们一家三位女性都不快乐。”
“你呢,小邓,你这个一定要寻找欢笑背后流泪的人,又是否过分?”
小邓不语。
“手术室风光如何?”
“离开了工作岗位,不用再挂念。”
“我也正学习这种优良习惯。”
回家之后,酒气上涌,累得双眼睁不开来。
桌上一大篮花,香气扑鼻,韶韶问过“什么日子,谁送的花”,已经倒在床上。
小邓喃喃道:“对牛弹琴。”
花束上有卡片,明明写着:“韶韶,我们结婚已三个月”,此刻变成多余。
小邓恼怒说:“鲜花牛粪。”
第二天韶韶没声价的道歉,小邓犹自悻悻然。
“粗胚。”
“谁,我?”
小邓不去回答她。
“大嘴,最近已经不见母亲入梦了。”
邓志能搁下报纸,“伯母对你放心了。”
“也许是。”韶韶叹口气。
“你呢,有无做母亲的打算?”
韶韶再叹一声,“同事中一位太太最近初为人母,每天早上,替儿子拍张宝丽莱照片才出门,照片放口袋中,成日看着,你说惨不惨,她要上班,不能在家陪伴幼儿。”
“你的意思是——”
“我要是有了孩子,就成日与他厮混,绝足江湖。”
“可是很多女性视这为苦差。”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好,答应你。”小邓忽然慷慨地说。,“应允什么?”韶韶莫名其妙。
“养活你们母子。”
韶韶大笑,“笑话,我自有打算,不劳你操心。”
小邓急,“喂,这是我的责任。”改了口气。
“世事多变化,什么事都得有最坏打算,我自幼受的家庭教育是一切最好靠自己。”
想到母亲的一生,不禁感慨万分。
母亲生前靠不到任何人,只得女儿与她相依为命,她生命中的男性统统与她有缘无分,父亲、兄弟、丈夫……全远离她,她亦没有叔伯,还有,韶韶根本未见过祖父。
谤深蒂固,韶韶觉得要靠自己。
那天下午,奇芳拨电话给韶韶,“中午在电视上看见你。”
韶韶笑,“那是前些时候录映的了,可是讲解如何投票?”
“不,是一个记者招待会,你站在洋人后边。”
“呵是,这是员工福利,镜头偶尔会瞄到我们。”
许多患锋头情意结的同事因此有意无意爱穿件红衣,希望有人注意。
“你对工作好似相当满意。”
“敬业乐业嘛。”
奇芳笑,“到此为止,你一定忙。”
“啊说三两句不妨,周未有空吗,把苏阿姨与燕和都请出来可好?”
“我们再商量。”
一整天韶韶都觉得幸运,因为除却小邓,还有其他人关心她。
晚上,她起劲地同小邓说着奇芳:“与我是完全不同的一个人,睡到中午才起来,懒洋洋,翻翻报纸,到傍晚才吃一点点东西,食量似麻雀,穿真丝衣服,喜戴玉器,活月兑是个艺术家,本来我挺怕这样的人,但是与她却十分投契。”
小邓不出声。
韶韶问小邓:“你好似不甚喜欢她。”
“有妇之夫,有何资格喜欢或是不喜欢其他女性。”
“哗,冠冕堂皇。”
“失礼失礼。”
邓志能有心事。
他在婚前向自己保证,有事绝对不瞒妻子,可是此刻他便怀着鬼胎。
那天早上,他见过苏舜娟女士。
是苏女士主动约他。
他们在医院的候诊室见面,真是一个突兀的约会场地,但是邓志能实在走不开。
苏女士却不介意到他工作地点来,说真的,医院最大好处是静,还有,清洁。
邓志能对长辈一贯客气礼貌。
苏女士轻轻坐下,开门见山地问:“香如没有痛苦吧?”
邓志能小心地回答:“病了那么久,又做过手术,你不能说她很舒服。”
苏女士默哀良久。
邓志能实在忍不住了,“为什么你们到今天才出现?”
“我们遍寻她们母女不获,请相信我。”
邓志能说:“此刻你们介入,会影响她的生活。”
苏舜娟看着邓志能,“你什么都知道了?”
小邓摆手,“不,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我有点疑心,韶韶则连怀疑都没有。”
“年轻人,你怀疑什么?”
“我怀疑你们一家,同韶韶有血缘关系。”
苏舜娟黯然,有口难开。
“韶韶到底姓许还是姓区?”
“她应姓许。”
小邓松口气。
猜错了,没有关系。
“那韶韶为何改姓区?”
“因为香如来到本市,曾嫁与一位姓区的先生,两年后离异。”
小邓轻轻接下去说:“而这位区先生,正是苏女士的丈夫吧?”
苏女士颔首,“那时韶韶很小,不记得他。”
“他叫区永谅。”
“是。”
轮到邓志能沉默了,他不能理解五十年代一位年轻寡妇的心理状况,故不能批评姚香如急急再婚匆匆分手是否多此一举。
“我们四个人原是同学。”是照片中那四个人。
邓志能温和地说:“苏女士,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况且,其中二人已经逝世,往事,可忘即忘,对大家都有好处。”
苏舜娟看着他,“如果可以忘却的话,我不会到这里来旧事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