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上三楼,他说他的门永远为我所开,我相信他,到了门口,我伸手按铃。
没有人应门,我转头走,随即停止,我蹲下掀开门毡,那管小小的锁匙果然还在毡下。
我拾起它,放在手心中一会儿。
本想放回原处,终于忍不住,把它插进匙孔,轻轻一转,大门应手而开。
我曾经数度来过这里,恍如隔世,其实只是不久之前的事。
他的屋子仍然老样子,有条理的乱,无数料子的样板摊在地板上。文思老说,他最痛恨一小块一小块的样板,看来看去看不清楚,是以厂家给他送料子,都是原装成匹地送到。
我穿过花团锦簇,但都是黑白两色的料子,来到厨房,想做杯咖啡吃,忽然听到人的呼吸声。
不,不是人。
是动物,我凝住,怎么,文思养了一只狗?
我放下杯子追踪,喘息声自房内传出。
我犹疑一刻,轻轻推开房门。房内的景色使我化成石像。
人!是人,两个人。两个赤果的人拥抱在一起,在床上。
我的心直沉下去。
文思另外有人,我慌忙地退出,想无声无息弥补我大意的错误。
床上两个人被我惊动,两张面孔齐齐错愕地向我看来。
我的目光不可避免地与他们接触,我如看到了鬼魅,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跳动起来。
我多么想转身逃走,但是双腿不听使唤,犹如被钉在地上,我背脊爬满冷汗,我似站在卧室门口已一个世纪,但是我知道不过是数秒钟的事。
床上的人竟是文思与滕海圻。
我明白了,我什么都明白了。在那一刹间我什么都明白了。
他们的面色比我的更灰败。
终于还是我的身子先能移动,我眼前金星乱冒,耳畔嗡嗡作响,但是我没有尖叫,没有说话,我转身离开文思的寓所。
我不会相信,临走时我还替他们带上房门。
一切都已成为过去。
我心出乎意料的平静。
原来是这样的一件事。
到这个时候,我终于决定回北美洲继续流浪生涯。
这个城市的风水与我的八字不合。
连飞机票都订下了。
这次因为心念已决,一切默默进行,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意见,家人也看得出来,就不多言。
我忽然想结婚。把过去都塞进一间密室,紧紧关上门,永不开启,将锁匙扔到大海里,或是埋葬在不知名墓地。而这一切都需要有人帮我。伴侣,像姬娜的阿张,一个宽容镇静的伴侣。
这次到北美,一定要专注地选择结婚的伴侣。
还来得及,抱定宗旨向前走还来得及。
我忙着添置御寒的衣物,完全像个没事人。
一直想买张丝棉被,加条电毯子,就可以过十全十美的冬天。
那时拿了电毯子去修理,电器工人取笑我,“蜜糖,你需要的是一个男朋友。”
我立刻答:“但还是电毯子比较可靠。”
这天上街,左淑东的车子一直跟着我,她喜欢用这个方法,如果她是男人,怕也有女人上钩。
我假装没有看见,她下车来叫我。
我抬头,在街上,我对光,她背光,我眯起眼睛看她的面孔,吓一跳,她没有化妆,完全看不出轮廓,眉毛不存在,眼睛没有界限,嘴唇呈灰白色,皮肤的毛孔很粗,她张嘴同我说,要与我谈谈。
我很直接地说:“我不能帮助他。”
“请你上车来。”
我不肯,司机把车子停在马路中心,后面一列汽车拼命按号,交通警察过来发告票。
她拉着我,我仍然说:“没有人可以帮他。”
她嘴唇哆嗦,“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救救他。”
“这是他的选择,你不必太担心。”
“不一一”
警察过来说:“请你们上车,车子必需驶离这里。”
我连忙抢前两步,挤向人群中。
“韵娜,”左淑东追上来,“他不是自愿的,他一直不是自愿的,他需要你。”
我不愿意再回想到那丑恶的一刹那。
“文思现在很紊乱,他需要你。”
我不去理她,急步走,撇开她,我急急步行十分钟,再回头,已经见不到她。
我松一口气。
我听人说,他们那种人很难回头,也没有必要回头,他们有他们的世界,自成一国。
我深深叹息。
姬娜来看我,替我添置些必要的东西,问我带还是寄过去。
美洲有谁替我收东西?都是要付税的,别天真了。
外国哪有人肯先替你填钱出来,是爱侣又如何,那是一个爹亲娘亲不及钞票亲的国度。
那天晚上左淑东又出现,她没有妆粉的面孔有点像枉死的女鬼,更可怕的是左眼肿如瘤,一整围青紫蔓延至颧骨,分明是给谁打了一记。
姬娜在街角见到她,一声短促的尖叫,问我这是谁。
左淑东过来拉住我,“我同他摊牌,如果他不放过文思,我会同他拼命。”她声音焦急,有点混乱。
这个他,自然是滕海圻。
我不要听。
“你真是置文思不理?”她声嘶力竭。
“文思怎么了?”姬娜问。
左淑东说:“他把自己锁在房内已经好几天不出来——”
我开口,“我自顾不暇,顾不到他。”
“韵娜。”姬娜叫住我。
左淑东的眼泪滚下来,“我不该瞒你,我该向你说明文思是那种人,但是没有勇气,好几次,他同我说,要与你结婚,要从头开始。”
“他永远离不开滕海圻。”
“你怎么知道?”
“你离得了他吗?”我反问。
“你怎么知道?”她退后一步。
“当然我知道。”我说。
“你究竟是谁?”她颤声问道。
我伸出手腕,“看到没有,我为他,伤成这样子。”
左淑东惊呼一声,她面色大变,我可怜她,同她说:“我不会再与那个人斗,我也是他手下败将。”
我拉着姬娜走。
姬娜一肚子疑窦,只是不知如何开口。
我与她在茶室坐下,我叫一客冰淇淋,吃到一半,忽然反胃,顿时呕吐起来,我呕了又呕,把餐厅领班都惊动,以为食物有问题。
姬娜扶我到洗手间清理身上的秽物,然后到她那里休息。
我什么都没有说。
我怕同她说了,她又同自己人阿张说,阿张又同他自己人说。
自己人又有自己人,没到几天,全世界都晓得这件事。
姬娜问:“那是文思的姐姐?”
“是。”
“谁打她?”
“不知道,不必替她担心,她很有办法,谁敢太岁头上动土,那个人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谁?”姬娜很紧张,“谁那么暴力?”
我翻一个身,不要理她。
“韵娜——”她着急。
“嘘,看电视,阿张一会儿就要打电话来。”
姬娜拿我没折,只好气鼓鼓地对牢电视。
我一直躺着,没有睡。
电话来的时候是我先听见,我以为是阿张。
姬娜匆匆地把话筒交给我,“是你母亲找你。”
我担心父亲出事,整个人跳起来。
“韵娜,文思在医院里。”母亲很慌张。
“谁通知你的?”我不很兴奋。
“他的姐姐。”
“他们一家人都很夸张。”
“不,韵娜,文思真在急症室里,医生同我说过话,我求证过,你要不要去看他?”
“什么意外?”
“他自杀。”
“我马上去。”
我放下电话。
我闭上眼睛,眼皮是炙痛的,我看到滕海圻英俊潇洒的面孔凑向过来,渐渐放大,模糊,忽然之间他的面孔变了,变成三角形的毒蛇头,蛇信滑腻腥红,黏上我的面孔,那条狰狞的毒蛇的尖齿咬上我的肉,一口又一口,咬完一口又一口,我浑身刺痛,汗流浃背。
毒害完我,现在又轮到左文思。
我们一定要联合起来寻觅新生,一定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