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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季节的都会 第24页

作者:亦舒

朱智良低下头,“我有我的学业要继续,读法科那种紧张同八年抗战差不多,若不能毕业,前途也就完结。”

朱智良的要求高,常春讪笑,像她,有什么学历?不也挣扎着活下来了,且生存得不错。

“终于毕业,租了套袍子上台领文凭,兴奋了十五分钟,总结了十年寒窗,又得匆匆回来找工作,彼时张家骏已同你分居,他再次向我求婚。”

那次,朱智良的口气不一样,她叹口气,摊开手,“家骏,我出师未捷,你让我赢几次官司再谈婚嫁好不好?”

她已经比较懂事了,知道男人向一个女人求婚,是至高的尊重。

以前她以为一生中起码有十多二十个异性向她求婚,但是在大学七年,四周围都是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什么都可以商量,但绝对不是早婚。

张家骏带些赌气带点心酸,他说:“我像是一生都在等你似的。”

朱智良笑答:“你也没闲着。”

这是事实。

张家骏失望而去,认识了冯季渝。

朱智良说:“从那个时候,我开始寂寞,也开始后悔。”

她想同张家骏再论婚嫁,但太迟了,他已将这段感情升华,他真正把她当作知心老友看待。

与此同时,朱智良发觉耗尽她一生最好时光读回来的学历,在都会中虽不致于多如牛毛,也车载斗量。

张家骏与冯季渝分开时相当沮丧。

“我不是好丈夫。”

朱智良鼓起勇气,暗示:“要不要作第三次尝试?”

“永不。”

“永不说永不。”

他拼命摇头,“以后只找红颜知己。”

“我是你知己。”仍尽量做一次努力。

“但是,朱女。”他取笑她,“你已老大,早就不是红颜。”

完了。

世事古难全,他足足等了她十五年,将近等到时他心意已变。

常春叹口气。

回头一看,琪琪已在车后座位睡着。

“做孩子多好。”朱智良由衷地说。

“你也经过孩提时期。”

“什么都不记得,我并非一个精灵的孩子,连自己几时学会上卫生间都忘得一干二净。”

常春一怔,她也不记得这件事,可见有多糊涂,对人生最美好一段时日毫无记忆。

“愧对张家骏,便尽量设法照顾他后人。”

常春说:“那么多异性,相信他爱你最多。”

“他只有我一个老朋友,一直向我托孤:朱女朱女,我若有三长两短,请照顾我骨肉,常春还好,冯季渝一定会有纰漏——中国人有道理,这种话讲多了,马上会应验。”

朱女双目看着窗外,声音渐渐低下去。

这个故事所有的细节终于都归一了。

常春问:“你不打算怀念他一辈子吧?”

朱女唏嘘,“凡事适可而止。”

“抬起头来,四周围看看,像你这般人才,一定不乏异性欣赏。”

“欣赏是一件事,结婚又是另外一件事。”

原来一生之中,只是张家骏向她求过两次婚。

时光在该刹那像是忽然打回头。

朱智良似看到少年的自己蜷缩在旧沙发里,穿校服的青年张家骏探头过来,“哺”一声吸引她注意力。

“朱女,嫁给我,我们结婚去。”

“好哇,”朱智良抛下小说,“马上去。”

如果时光可以倒回,她一定同他结婚。

即使只维持一年半截也算报了对方知遇之恩。

她泪盈于睫。

到家了,常春问:“要不要上来喝杯冰茶?”

“我累得很,想回家一直睡到二○○一年。”

常春羡慕地说:“至少你有睡的自由,讲得难听点,哪怕一眠不起,都可当作大解月兑办,不比我们,身为人母,不是贪生怕死,万一有什么闪失,若要孩子吃苦,死不瞑目。”

“言若有憾,心实喜之。”

“我只是陈列事实,由衷之言,勿当戏语。”

朱女问:“你没好好睡一觉已经多久?”

“十年。”

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子女不听话,父母要那么生气。

朱女却说:“可是我羡慕你,世界无人那样需要我。”

“朱律师,各人有各人的道路,各人有各人命运。”

琪琪由母亲抱着上楼。

自二点七五公斤那样小的新生儿开始抱,如练举重一般,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天天被逼苦练,常春浑身肌肉渐渐结实,琪琪此刻已经二十公斤有余,可是母亲抱起来,一点不觉吃力。

皆因亲生。

安康来开门,接过妹妹,嘟哝:“睡实了又这样可怜,活像一只猪,卖掉她也不知道,可是一醒就闹别扭。”

统天下得宠孩儿均如此。

安康说:“爸爸找过你。”

“何事?”

“他说谢谢你。”

“是吗,有何可谢?”

“他说有很多地方要谢你。”

常春抬起头,如果,如果在十年前,安福全懂得说一声谢,也许他俩就可以从一而终,省了日后多少事。

但是他吝啬这一声谢。

一切都是应该的,常春对里对外,双手不停自早做到落夜,身兼数职,劳心劳力,对他来说,均是一个哈欠,“啊,是吗,为何你牢骚特别多?”

曾经有一两年,常春以为有毛病的是她,自卑到极点,她脾性欠佳,她办事能力不够,她易生怨言,直至与他分开,慢慢发觉自己是一个正常的女子,难以相处的只是这个永不言谢的男子。

她教导安康事事道谢,没有人明白为何常春这样紧张这些细节。

当下常春不经意说:“我不过尽本分而已,没有功劳。”

安康说:“他说原来有些女子事事靠佣人。”他向母亲眨眨眼。

常春当然知道安氏父子指的是谁。

常春淡淡答:“不是人人对家务有兴趣,男子也应落手落脚帮忙,你,少爷,我同你说过要整理床铺,还有,脏衣服不得随处扔。”

安康说:“爸爸说佣人一放假,连一只干净杯子也没有。”

常春听够了,把脸一板,“功课做好了没有?”

安康怪叫起来:“一天到晚功课功课功课,世上除出功课就没有其它事物了?”

“有,不是还有任天堂吗?”母亲揶揄他。

安康知道没有人可以与他母亲比试嘴舌,她实在太厉害了,往往一言便中人要害。

电话铃响。

对方是安福全。

他对前妻说:“我要到今日才知道,即使有洗衣机,衣服也不会自动跳进去洗净,然后跳出来晾干,然后再折好跳进抽屉去。”

十年,了解这样简单的原理花了他十年时间。

常春问:“你不是有个极好的钟点女佣吗?”

“婚后辞退了。”

“你犯了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董不喜欢她,她仍叫你为安太太。”

常春劝道:“不是为生活细节担心。”

安福全答:“可是我发觉最折磨人的,使人变得歇斯底里的,就是这些细节了。”

“可以克服。”

“现在每逢周末,我们用纸杯纸碟。”

“好办法!”

“原来男女真的平等了。”安福全颓然。

“好好地享受平等生活。”常春并不同情他。

常春记得与他共同生活时,他永远用瞌睡来逃避责任,周末妻子一手带孩子一手理家务,他老先生关着房门元龙高卧,醒来忙不迭做孝顺儿子陪父母上中国茶楼,每个星期天常春都如此寂寥度过,直至她发觉她根本不需要这个人。

一切已成过去。

值得庆幸的是此刻她生活中已没有多余的人多余的事。

安康与琪琪都不会故意给她制造麻烦,茶来伸手饭来开口那些人已经到别处生活。常春佩服董女士——你不做?我也不做,一天一地的脏衣服脏杯碟任由摊着不理。

常春生就一条劳碌命,她做不到,她天生就该服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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