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你没见我争得咬牙切齿、额露青筋的丑态呢。”
“谢谢你的时间,现在我要出门去见医生。”
是次谈话十分愉快。
渐渐人总会朝返璞归真这条路上走。
才到店门,看见林海青已经在收拾摆设。
自从认识他之后,常春明白什么叫做多一条臂膀倚靠。
她记得她同常夏说:“我希望我有三只手。”
谁知常夏答:“我希望有四只。”更贪。
此刻,放在她面前的,正是有力的两条手臂。
当然,常春不能免费借用,她须付出代价。
她愿意。
常春不再固执,因为正如冯季渝所说,人类不过住在一只悬在半空不住转动的球上。
她决定接受林海青做合伙人。
而海青,他永远不会知道,一只孩子的地球仪,帮了他多大的忙。
海青看见了她,“早,今日你脸色祥和,心情愉快,我们生意一定不错。”
“坐下来,海青,我们谈谈你做小鄙东的细节。”
海青并没有雀跃,他气定神闲,像是一切均在意料之中。
一切以双方都有利可图为原则,合约条款交朱智良律师过目。
简单的会议完毕后,海青才露出大大一个笑容,诚恳地握着常春的手摇一摇,“我不会令你失望。”这,也是处世演技的一部分。
已经没有新意,常春忽然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呵欠,林海青知道一切瞒不过常春的法眼,略见尴尬,但一想到他不会占她便宜,又旋即泰然。
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
常春感慨,幸亏有孩子们,子女对她,以及她对子女,百分之百真挚。
常春喝一口茶问:“你可知道什么地方找得到太阳系九大行星的挂图或地图?”
“你要的是详图吧。”
“是,最好中英并重,列明所有行星的卫星那种。”
“我替你去找。”
他没有多余的问题。
倒是常春忍不住,“你不问我有什么用?”
海青抬起头,讶异答:“当然是用来教孩子功课,”停一停,“我会顺带替你找一张宇宙图同月球地图。”
“谢谢你。”
谁会不喜欢那样聪明伶俐的年轻人。
朱智良来找她,常春一抬头,发觉已经中午,一天又报销了一半。
“方便出来吗?”
“店里有海青,我走得开。”
从前,吃中饭也最好把店背在背上。
朱女把一管锁匙交给常春。
一看就知道是枚银行保管箱锁匙。
“属张家骏所有,宋小钰去看过,把锁匙交给我,她说你应该去接收。”
常春摇摇头,她脸上微微的厌恶并非伪装,“朱女,让张家骏入土为安吧,别再把他掀出来谈论不停了。”
朱女把锁匙放在桌子上。
“我已没有兴趣,你如说我凉薄,我亦可指你走火入魔,朱女,到此为止。”
朱女轻轻叹息。
常春把那把锁匙轻轻推回去,“问问冯季渝可有兴趣。”
“她昨日已说不。”
月球的地图的确有趣可爱得多了。
“我征收合伙人,接受新资本,请为这张合同做见证人。”
朱女颓然。
常春只顾说下去:“做生意亦不能太过墨守成规,虽然我满足现状,但生命那么长,没有新发展也挺闷,把隔壁铺位分期付款买下来,谁知道,也许就会有奇迹。”
朱智良一声不响。
那把锁匙仍在桌上。
常春拿起手袋,“我有事先走一步。”
最凶的反应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不过也要当事人够冷静才行,常春的道行并非特别到家,她是真正的不感兴趣。
保险箱里即使有值钱的东西,也变卖了捐给孤儿院吧。
她早已失去张家骏,还有生活中其他更宝贵的人与事,不是不在乎,而是比从前更懂得珍惜此刻手上所拥有的,争不争得到本来不属于她的东西,已不令她烦恼。
她带着孩子们到郊外酒店去住了两天,吃正统的法国菜,在宽大的泳池里畅泳。
常春没有下水,她能游,但是扒水扒得似鸭子,两个孩子各由专人指导,游得不错。
炎热天气下,常春用毛巾包着头,戴着墨镜,耳畔儿童嬉戏声具催化作用,吸一口冰茶,像是看到十七岁的自己在泳池中跳跃。
与女同学在一起,一边争着扬言将来必在事业上有成就,另一方面,又买了新娘与家庭杂志回来翻阅各式各样白纱白缎礼服,结婚时要选一套最华丽的。
并没有人告诉她,生活其实并不那样美好,尤其是常春,家境与相貌都十分普通。
她并没有拥有万人触目的事业,也从来没有穿过礼服结婚,不过,她倒是像一切少女一样,确确实实地做过许多不切实际的梦。
琪琪自水中起来湿漉漉抱着母亲:“我是妈妈的褒姿蛋。”
常春笑,“不,是花百姿蛋。”总而言之,她是妈妈的宝贝。
“下次,哥哥说,或许可以带白白来。”
真的,怎么忘了她。
常春说:“她父母自会带她去玩耍。”
“哥哥说白白的父亲已回英格兰去并且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琪琪停一停,“大概同我爸爸一样。”
英格兰似天堂?
差远矣。
安康这个时候兴奋地飞奔过来,“妈妈,妈妈,爸爸也在这间酒店里。”
看,说到曹操,曹操就到,并且带着别人的女儿来度假,能够顾及人之幼真是好事,可惜安某并没有先照护亲生儿。
这是安家的传统作风,一屋人,男女老幼都有,连他们家女婿的妹子的子女都可以招呼,却容不下安康这孩子。
也许是常春的错,她不想安康去与闲杂亲戚去争床位争卫生间。
安康少不更事,“妈妈,我去同爸爸喝茶。”
常春连忙说:“别去打扰他们。”
谁知背后一个冷冷的声音传过来,“怎么会用到这么严重的字眼!”
常春不用回首也知道这是安康的董阿姨,不知是否坐在火辣辣的日头下久了,她竟沉不住气,“我自管教我儿子,不碍旁人事。”
身后那位女士不甘服雌,“后母真难做。”
常春骤然回首,笑嘻嘻说:“我还没死呢,我死后你当有机会做后母。”
安康惊呆了,琪琪则紧紧握住母亲的手。
常春目光炯炯地瞪牢那董女士。
那位女士不发一言,转过头就走。
常春神色自若地说:“我们回房去冲洗。”
背脊已爬满冷汗。
一手拉一个孩子,她忽然发觉自己是一个不能死的人。
自此以后,她要好好注意身体,吃得好睡得好,千万不能让病魔有机可乘。
她要活至耋耄,看着安康与琪琪成家立室。
活着是她的责任,做不到的话,两个孩子会给人欺侮。
琪琪抬起头,“妈妈,你为什么哭?”
常春诧异地说:“妈妈哪里有哭。”
这时安康也看着妈妈,常春伸手一模脸颊,发觉整张面孔都是眼泪。
她心平气和说:“妈妈不舍得你们。”
回到房间,用毛巾擦干净泪水,可是不行,面孔像是会渗水似,擦了还有,擦了还有。
她在浴室待了很久很久。
朱女做得对,一个人有一个人好。
走在路上招牌摔下,遇着兵捉贼,误中流弹,飞机失事“轰”一声化为飞灰,均可当惨烈牺牲,无后顾之忧,不知多潇洒。
反正吃过穿过享受过,得罪过人,也被人得罪过,一点遗憾也无。
待终于自浴室出来,孩子们已在床上睡熟。
常春眼睁睁看着天花板,她有点希望安福全会拨一个电话来,但是他没有。
他只能够顾及眼前的人。
电话铃忽然响起来,常春精神一振。
“我是林海青。”无论是谁都好,只要有人关心。
“今晚九时许我来接你们出市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