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你的私人信件。”我收敛了笑脸。
“不要紧,咱哥儿俩,还有什么话不能讲的?”
“她会回心转意?”
“我不知道,对她来说,这件事未免难度太高。”
“背夫别恋到底不是正经女人应当做的事,也许她有了孩子……”
“她不是普通的女人。”庄说。
他说我父亲已替他办妥飞机票,他很快就可以启程。
那天我睡得很好。
第二天一早,我穿戴整齐了,临出门之前,看看老庄,他睡得很酣,被子拥得紧紧地,这么漂亮的男人,只要出句声,大把女人陪他睡——慢着,我的思想越来越恶俗了。
我驾车往父亲的新屋去,车停下来,我并没有开车门,我是跳过去的,在草地上着陆。
我跨过花圃,经过金鱼池,那女郎不在。难道她还没有起床?我吹起口哨。
忽然通向书房的长窗内传出一阵音乐声,我侧耳细听,是梵哑铃,圣桑的吉卜赛狂想曲,奏得并不很纯熟,听得出是业余者,但是感情丰富洋溢,实是高手。
我咳嗽一声,敲敲长窗。
乐声降低,原来是一卷录音带。
里面有人说:“进来啊。”
我一听便知是她。
我推开长窗进去。
她坐在父亲的书房里,明艳照人,一早就起来了,而且梳洗停当,头发梳在脑后,仍编成一条肥辫,白色毛衣,白色裙子,一双黑漆平跟鞋,衬出纤巧的足踝,翡翠的耳环与胸针,笑脸盈盈。
每次见她,她都打扮得十全十美,无懈可击,简单华美,她到底是谁?
她开口了,“你是震中吧?”
“是,”我诧异,且惊喜,“你知道了?”
“唉呀,谁不晓得三少爷呢。”她取笑。
我脸涨红,没想到她口齿这般伶俐。
我呆呆地看着她,她的脸容在朝阳下简直发出光辉来。
只听得她又说:“后来那对水泡眼就死了,买都买不回来。”
我结结巴巴,但非常愉快地说:“一定赔给你。”
“你仿佛没有什么歉意。”她笑。
我坐了下来,讪讪地问:“你喜欢听小提琴?”
“是朋友弹的。”她说。
“弹得很好。”
“是。”她低一低头。
“几时开演奏会?”
“他已去世了。”
“啊!”我说,“对不起。”我欠欠身。
她脸上闪过一阵阴霾,随即又恢复自然。
她说:“震中,你爹等你呢。”
“他怎么知道我要来?”我又诧异。
“我告诉他的,”她站起来,“本来我们早就该见面了,可是因身体的关系……”
“震中——”父亲笑着进来。
我的心狂跳,不祥的预兆。
“震中,你见过你的继母了?”父亲说。
我的心跳仿佛在那一刹那停止。
耳边只余下嗡嗡的声音。
我看到父亲张着嘴在说话,满面笑容“……”
但是我完全听不到他说些什么。
阳光好像转为绿色,我眼前金星点点。
案亲拍着我肩膀:“……”
我听不见。
一个字也听不见。
我死了,我已经死亡了。
我转脸,看着我梦幻女郎美丽的脸。
毒药,命运的毒药降临在我身上。血蛊,我明白了,老庄,我明白了。
我跌坐在丝绒沙发里。
案亲探身过来:“……”他的表情很是关怀。
我闭上眼睛,纷乱悲愤绝望,这一刹那我巴不得可以死去。
“震中,震中,你怎么了?”
继母。我怎么会这么笨。
继母,我早该想到。这里还有什么女客?可不就是我继母。
呵,上天,你让我过了二十多年舒服日子,何苦忽然把宠爱从我身上夺去,为什么要把如此的惩罚降临我身上?我睁开眼睛。
“震中,你可是不舒服?”父亲问,“脸色忽然转白,叫医生来瞧瞧好不好?”
我呆呆看着爹,说不出话来。
我继母过来说:“医生马上来,震中,你可是病了?”她声音充满关怀。
我低下头。
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疲倦但平静。
呵这是我的声音吗?怎么如此陌生呢?“不用了,我想是太早起,且又空肚子的原因。”
继母马上说:“难怪,我马上替你去热杯牛女乃。”她匆匆地出去。
爹关切地说:“震中,你并不太会照顾自己呢。”
我苍白地笑,不知道笑些什么,呵,命运,我一直不相信的命运来惩戒我了,它将它神秘的大能展露在我眼前。
案亲喜气洋洋问:“她是否很美?”父亲像一个孩子,得到他最喜欢祈求的礼物般。
“是。”我说。
“而且她是那么纯良,”父亲说,“简直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我的神智渐渐恢复,“是。”我说。
“我不是不知道你们不大赞成我这次的婚姻。”爹搓着双手,“可是……我简直像复活了。”
我虚弱地问:“我该怎么称呼她?”
“叫她名字好了。”爹说。
“她叫什么?”
“她叫玫瑰。”
我点点头,“爹,我想回去了。”
“震中,喝了牛女乃再说,”她回来了。
“不,”我摇摇头,“我走了。”
“你走到哪里去?”
我站起来,脚步浮啊。
爹说:“他一向是有点孤僻,随他去。”
她笑,“都说三少爷最最调皮捣蛋,爱说笑捉弄人,我还恐怕他会把我整得啼笑皆非,结果却是个文弱书生。”她笑脸若一朵芙蓉花般。
我的心犹如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抓住了不停绞痛,我再说声“我走了”,就原路走出花圃。
“震中!”她在身后叫我。
我大步踏开去,又没见到荷花池,整个人再次掉进水池中。
她娇呼一声,继而大笑。
忽然之间我忍不住悲愤,也仰天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爹在一边说:“荒唐,荒唐。”笑着伸手来扶我。
我自池中湿淋淋爬起,也不打算换衣服,就坐进跑车,不再顾他们在身后叫我,就开车走了。
一路上我把车子开至最高速度,赶回老屋。
第四部玫瑰再见(3)
黄妈来开门,看到我那模样,大吃一惊,我整个人籁籁地抖,却不是因为冷。
庄国栋正在吃早餐看报纸,见到我这个样子,连忙说:“你怎么了?你怎么脸如金纸?”他走过来。
我如遇溺的人见到救星,抓住他双臂,颤抖着嘴唇,却又说不出话来。
“快换衣服,有什么慢慢说,快换衣服。”他说。
黄妈赶快把干浴袍放在我手中。
我月兑下湿衣服,披上浴袍,老庄将一杯白兰地交在我手中,我正需要酒,呵,酒,一口而尽,辣得喉咙呛咳。
“你怎么了?”老庄再一次问。
我硬咽地说:“她,她……”
“什么事啊?”他又问。
“怎么会这样?”我颤声问,“她竟是我的继母,庄,她是我的继母。”
“上帝。”老庄说,“上帝。”他的脸色也转为灰白。
“庄,我等了她一生,她竟是我继母。”我欲淌出血来。
“啊震中,可怜的震中。”
我躺下,瞪着双眼看着天花板。
“震中,忘掉整件事,你唯一可做的,便是即刻忘记整件事。”
我大声嚎叫,“忘记,忘记,你叫我怎么忘记?你为什么不忘记十五年前的情人?朱丽叶何不忘记罗密欧?但丁何不忘记庇亚翠丝?”我疯了似,“你们滚开滚开滚开!我不需要你们,走开!”
他并不走开,他坐在我面前。
老黄妈闻声过来看,我一只水杯朝她掷过去,她被庄拉在一旁,才避过灾难。
庄大声喝道:“你文疯还是武疯?你个人不幸的遭遇与别人有什么关系?你想嫁祸于谁?你还算是受过教育的人?”
黄妈躲了出去。
我用双手紧紧抱住了头,“让我死吧,让我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