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女士端详她,然后笑了,“得云的女招待都很好看,全部大眼睛小嘴巴,老板娘精心挑选的嘛,生意好小费多,不怕没人做。”
邱晴不甘心,把随身带着的小照取出给她看,“这是邱小芸,你完全不记得她?”
周女士特地取出老花眼镜细细查视照片,她说:“没有印象。”
邱晴十分失望,过一刻她又问:“女侍的生活可好过?”
周女士答:“她们都有固定的客人。”
邱晴已不知如何问下去,她额角冒出冷晶晶的汗珠来。
她不着边际地问:“当时最红是谁?”
“一个叫冼艳丽的女孩子,后来入了戏班,又拍起电影来,成为大老倌,喏,后来就叫——”
邱晴听完掌故,半晌再问:“但是你不记得邱小芸。”
周女士摇摇头。
小冰这个时候取出一张照片,他淡淡地说:“但是你认得出这个人。”
邱晴一看,照片是贡健康的近照。
周女士说:“当然,这是贡先生。”
邱晴忍不住问:“女招待你不记得,反而记得客人?”
周女士答:“贡先生不是普通客人,他是老板娘的侄子,老板娘本人也姓贡,他自幼常来得云酒楼,最爱吃灌汤饺子,后来娶了老板的外甥女儿,亲上加亲,很得老板娘钟爱,直到得云拆卸之前,他还常常来,我当然记得他。”
邱晴看小冰一眼,无限凄酸,低下头来。
小冰又说:“这就是你老板的外甥女吧。”他又指着一帧照片,相中是贡太太。
周女士说:“是,这是区小姐。”
邱晴茫然,没有人记得没有身份地位的邱小芸。
周女士说下去:“张老板在得云拆卸后便举家移民,听说老板娘私底下资助侄子做建筑材料生意,贡先生很发财。”
全部细节都有,就是完全不记得邱小芸。
邱晴不服气。
小冰看得出来,他把一方雪白的手帕递给她,邱晴用来印一印脸上的汗。
周女土说:“我所知的,不过这些,呵对,听说后来区小姐好似养了一位公子。”
沉默许久邱晴才说:“谢谢你,周女士。”
小冰对她说:“你可以走了。”
他送周女士出去。
邱晴握着那一方手帕怔怔出神,直到小冰回来。
他温柔地问她:“没有不舒服吧?”看得出他是尊重女性的君子。
邱晴说:“还可以。”
“把你所知的片断串连起来,不难得知故事大概。”
邱晴喃喃说:“母亲那时已经生下姐姐。”
“不错。”
“贡健康是在婚前抑或婚后认识我母亲?”
小冰答:“推想是在婚前不久。”
“对。”邱晴说,“叫他月兑离邱小芸,是以资助他做生意,这是条件之一。”
小冰不予置评。
邱晴低声说:“不知道想知道,知道后才后悔知太多。”
“那么就到此为止好了。”小冰说。
“你常常这样劝你的客人吧?”
小冰点点头,“过去的事情知来干什么呢?将来永远比过去重要。”
“郭先生,这是我的身世。”
“今日世界可不理会任何人的身世,你的成就有多大,你便有多大,谁会吹毛求疵来看你身世配不配得上你的成就?即使有这等人,何用理会。”
邱晴低头答:“是,我也知道,我只是好奇。”
“我送你回去吧。”
他们离开地库,走出百货公司大门,阳光刺到邱晴双目,她才明白,什么叫做恍然隔世。
小冰的车子违法停泊,前窗水拨上已夹着两张告票,小冰毫不动容地把它们放进口袋里。
邱晴十分欣赏他的洒月兑,因而问:“郭先生不知有无知心女友。”
小冰微笑:“我哪里有资格找对象。”
邱晴不语,越是好的男人越是这样说。
“邱小姐想介绍朋友给我吗?”
邱晴忽而俏皮起来,看着他,笑说:“就我自己如何?”
谁知小冰忽而涨红面孔,耳朵烧得透明,邱晴才后悔得低头噤声,没想到天下还有如此薄皮的男子,她又造次了。
可见打情骂俏,简直是一门高深的学问。
邱晴立刻支开话题,“得云,为什么叫得云酒楼。”
小冰松弛一点,“粤人性格很坦白直接,大约是喜欢得步青云吧。”
“啊,青云,不是红尘。”邱晴点点头。
小冰说:“什么都好吧,邱小姐,祝你平安喜乐。”
邱晴用双手把小冰的手握着很久,小冰的面孔又涨红了,她才下车走进夜总会大门。
之后她就发觉,天生明察秋毫,也许是全世界最不愉快的事之一。
斐敏新的态度改变得很细微,可是在她眼中,却最明显不过,她要失去他了。
她没有拨出足够的时间,她没有加重他的分量,她也没有给他将来,他渐渐不感满足。
终于,在三十岁生日那天,他同她说:“大人希望我成家立室。”
邱晴微笑,“你有对象了吗?”
“我有你。”
“假使你要结婚,那人便不是我,我不能给你做好妻子的虚假允诺,我一天在家的时候少过五小时,”她看着他,“我不打算生育孩子,我对生命抱着非常悲观的态度,还有,我做的是长期性夜班工作。”
这都是真的,斐敏新把脸埋在她手中。
“但是,”邱晴低声说,“我会是你最好的朋友,我这里永远有最香醇的酒,最曼妙的音乐,最了解你的人,还有,没有明天的夜,可以逃避世俗的烦恼纠纷,你说怎么样?”
斐敏新犹疑着。
邱晴微笑,“男人最大的毛病是缺乏安全感,总想结婚,非把好好的情人逼成黄脸婆不可,是什么样的心理。”
斐敏新苦涩地笑。
“我安于现时你我的良好关系。”
“给我一个机会。”
“邱家的女子,从不结婚。”
斐敏新看着她,“我真的无法说服你?”
“你不会失去我,我总是在这里,我什么地方都不打算去。”
就这样完结了他们的谈判。
邱晴送斐敏新离去的时候在走廊恰遇宇宙最红的姑娘弟弟。
弟弟诧异地问:“他还会回来吗?”
邱晴看着斐君的背影不假思索地答,“当然他会,他们全部都会回来,这是我们的生意我们的专业。”
弟弟耸耸肩,拉起她银灰色的塔夫绸裙子一点点,婀娜地走向客人的台子。
邱晴回到办公室,同秘书说:“给我拿瓶香槟进来,还有,上次那经纪送来的多伦多地产资料,也一并取傍我看,然后你好下班了。”
秘书问:“有什么需要庆祝的吗?”
“有,”邱晴温和地答:“我们活着,而且健康,”她侧着头想一想,“而且不算不快乐。”
是不是真的,除却她之外,没有人知道。
邱晴一直神色自若,没有露出半丝忧伤。
人面这样广,业务这样忙,交际自然紧张,邱晴正式接收蓝氏名下物业,立即着手重新装修,仍然做男人的生意。
男人一直嘲笑女人的钱易赚,一进时装店如进迷魂阵,呀,但他们也自有他们的弱点。
下午,邱晴巡视地盘回来,月兑下球鞋,换上高跟鞋,秘书报告说:“三件事:弟弟闹别扭;政务署有人想约见你;还有,大香江夜总会在报上刊登全页广告诱我们小姐过场。”
邱晴眨眨眼,“我有种感觉,这个城市中几近疯狂边缘。”
秘书叹口气,“已经疯了。”
邱晴笑,“那多好,我们盼望的一日终于来临,叫美林广告公司的人马上赶来,我们要立刻还击。”
秘书追问:“弟弟那里呢?”
“要什么给她什么,要我的头我自己动手切下来。”邱晴冷笑一声,“这等无情无义的人,片刻待她不红了不烫了,她提着她的头来见我,也不管用。”她拉开房门,“对了,政务署哪个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