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生只得神色呆滞地退出房间。
良久她才抬起头问:“烈火呢?”
烈战胜答:“我让言诺陪他出去散心,暂时他不宜留在本市。”
“你要不要我陪着烈云?”
“你能每天来与她聊天就好。”
“我愿意。”
“司机会来接你。”
“烈先生。”
他转过头来。
“我能不能问你几个问题?”
他看着她,从来没有人敢这样问他,他亦从来没有机会说过一句心中话。
她比他第一次见她时瘦得多,也憔悴得可怜,一个无辜的外人,为着烈家的缘故,受尽精神折磨,烈战胜低声答:“当然你可以,请随我来。”
荷生跟他走到楼上,他推开一扇门,里边是一个宽大的私人书室,长窗对着花园。
荷生走到窗前往下看,她的记忆告诉她,有一次,在参观花园的时候,她发觉有人在露台看她,“是你。”她冲口而出。
烈战胜正在斟酒,“是,”他答:“是我。”
那天,他听到银铃似笑声自窗缝钻进来,他遭了迷惑,谁,是谁有这样的笑声?他已有多年未曾笑过,也有多年未曾听过如此可爱悦耳的笑声。
他放下手中的文件,身不由主地走到窗前俯视。
他看到的是夏荷生。
可惜夏荷生现在也不大发出那样的笑声了。
荷生坐下来。
“你的问题呢?”烈战胜像是已经准备好。
荷生抬起头,“琪园原本属于周琪女士,可是真的?”
“屋子的确由她父亲所建。”
“现在你是它合法业主?”
“是。”
“你如何得到它,你又如何承继了周氏大部分产业?”
烈氏不假思索地答:“一切由我合法赚得。”
“怎么样合法?”
“很简单,即使你也听得懂,十三年前,周氏被控涉嫌行骗,而实际主使人是周琪与银行主持朱某,周氏在案发前一直被蒙在鼓中,兵败后由我与言氏透过私人及业务上关系,得到六家公司援助,注入资金,令烈氏不致倒闭,琪国早已成为抵押品,其后由我本人赎回,此事路人皆知。”
“周琪背叛她的父亲?”荷生觉得难以置信。
烈战胜看着她,“看样子你情愿相信烈战胜强行霸占周氏产业。”
荷生深深吸进一口气。
“还有没有问题?我怕你受不了这些答案。”
“有,”荷生固执地说,“还有问题。”
烈战胜叹口气,再斟一杯酒。
“烈风是不是你的孩子?”
烈战胜讶异地转过头来。
荷生自他眼神上得到答案。
“不,他姓朱。”
“啊!”
“现在你明白了。”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烈战胜不是坏人。
荷生忽然歇斯底里地笑,抑或只是面部肌肉不由自主抽搐?天底下哪里这么容易分黑与白、忠与奸、好与坏。
她伸手,抚着面孔,才收敛了这副悲惨的笑脸。
“一时接受不来吧?”
荷生不知如何回答。
他说下去:“周氏是我恩师,当年由他恳求让这个外孙姓烈,我没有拒绝。”
书房完全静寂下来。
饼许久许久荷生才问:“一家人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恨?”
烈战胜看着她,“你还愿意成为这个家的一分子吗?”
“为什么把这一切都告诉我?”
他简单地答:“因为你问我。”
这当然不是真实答案。
他放下酒杯,转身离开书室。
荷生一个人坐在房内,情绪激动。
她已听过周氏与烈氏的故事,如果言诺肯把他的版本也告诉她,当年的恩怨,就会变得更加立体。
回到家中,荷生惊见母亲已收拾好行李。
她缓缓坐下,惘然想:要独立生活了。她曾经向往过这种自由,但它一巳真正来临,她又满心不是滋味。
夏太太出来看见她,“荷生,那位烈小姐情况如何?”
“烈先生已聘了良医。”
夏太太似有点放心,“如今没有医不好的病。”
心病呢,心病又如何?
“烈先生十分热心,给我几个联络,相信有用。”
“你几时动身?”
夏太太一呆,“荷生,我早说过好几次,是下个星期一。”
唉呀,荷生呆呆地看着母亲,她一次都没有听进耳朵里,为着使母亲放心,她强笑说:“我故意不要记得。”
“你随时可以来,这并非生离死别。”
“你也是,假如移民生涯不适合你,马上回头,切莫犹疑。”
“当然,”夏太太笑,“我可没有包袱,我可毋需争一口气给什么人看。”
荷生握住母亲的手。
送走母亲那日,荷生才发觉她还没有换季。
自飞机场返回家中,她收拾毛衣,找不到最好的两件凯斯咪,便扬声叫“妈妈——”出了口才想起母亲正飞越大西洋,寂寥地坐下。
小小鲍寓似有回音。
门钟骤响,荷生去开门,言诺站在门口。
他说:“我竟没来得及去送行。”
荷生庆幸她刚洗过头化过妆,看上去不致大过憔悴,她衷心欢迎言诺。
他已穿着灯芯绒西装,可见天气已经凉快。
“听说你派司了。”
荷生点点头,讲师们有心放她一马。
“你刚回来?”
言诺答:“昨天。”
“烈火好吗?”
“你们两人到底怎么样?”
“我不认为他会原谅我。”
言诺月兑下外套,搭在椅背上,“他最近情绪不稳定。”
荷生苦笑。
言诺忽然问:“荷生,你们在一起,到底有没有快乐过?”
荷生十分尴尬,“我无意把私事摊开来说。”
言诺不以为然,“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荷生吁出一口气。
“烈火把胡髭又长回来了。”
荷生低下头。
“烈云这两天有进步,认得熟人,但叫不出名字。”
“这是好现象。”
“看护说你这两日没去。”
“我在家陪母亲。”
“现在可有空?”
荷生点点头。
烈云的睡房里摆满医学仪器,设备与最先进的病房差不多。
她在看书。
见到荷生,她侧着头想一想,“你好久没有来了。”
荷生趋向前去,“你知道我是谁?”
烈云笑,摇摇头。
看护温和地说:“痊愈需要时间。”
荷生抬起头,“也许她不想再有记忆。”
看护一怔,“这是比较哲理的看法。”
荷生低声说:“如果有选择的话,我亦愿意把若干记忆片断清洗。”
看护微笑,“事情不至于这么坏吧。”
荷生苦笑。
她拾起烈云在看的书,“快乐王子,噫,我最喜欢的故事之一,”她问烈云:“我读给你听好不好?”
烈云指着图片,“燕子。”
“是的,”荷生很高兴,“这是快乐王子的燕子,你看,结果它没有南飞,为了帮助别人,它死在王子铜像的脚下。”
说到这里,荷生皱了皱眉头,童话故事的结局往往出人意料,且残酷地写实,十分悲凉。
“但是天使来接它回去,看。”烈云叫荷生看图。
这倒是真的。
荷生握着烈云的手,“多么好,你已会看故事书了。”
烈云也笑。
荷生把她搂在怀中,烈云像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呵这真是人生的黄金时代,对烈云来说,未必有什么损失。
言诺敲门进来。
他轻轻问:“你觉得小云怎么样?”
“我认识她这么久,觉得她最开心是现在。”
“荷生,你不应这样说。”
“言诺,你看着烈云长大,你比我更清楚,生在一个这样的家庭里,爱着一个彻头彻尾利用她的人,一直做着明争暗斗的磨心,你说,有没有幸福?”
“我们都希望她会痊愈。”
“当然。”
看护说:“我要与烈小姐到花园散步。”
荷生站起来,“我们走吧。”
荷生知道事情不会从此结束。
有人要偿还这笔债。
来到大门口,言诺把车驶过来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