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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青云 第6页

作者:亦舒

他们以为三两年后可以衣锦还乡,可惜事与愿违,郭牛固然没有穿过锦衣、也没有再见过家乡。

晓敏吁出一口气。

十一岁。她记得自己十一岁的时候,还因为得不到一个洋女圭女圭而蹬足大哭,被大人责备,把自己锁在房中三个小时不肯出来,要大人轻言央求。

彼家的环境也并不是那么好,但七十年代社会已上轨道,民生逐渐富庶,各行各业都做得轰轰烈烈,晓敏享受到稳定的生活,她没有吃过苦。

冰牛的个人经验十分遥远,每次去做访问,老人只说一点点,年代越远的事他记得越是清楚。无论重复多少次晓敏仍然有兴趣听下去,今早吃过什么菜,老人却说不上来。

她父母吃过的苦就真实接近得多。

尤其是晓敏的母亲、读到中学已经不易,一直由官校栽培,没有能力进私校、田、因为功课好,也没有必要,她告诉晓敏,整个青年期就是帮着家里省吃省用寄包里到内地去接济扬言“总要有人留下来”的兄长。

等到他们娶妻生子,仍然希望得香港亲人的帮助,晓敏的母亲把家用省下来尽力而为,算一算,晓敏不过比内地的侄子略长几岁。

资本主义社会生活何尝不烦,晓教看看父母有限的收入既要照顾上一代及下一代,又得打扮光鲜与同辈竞争,苦也苦煞月兑。

这是晓阳说的:“舅爷们一来,家里搬空空,接一次驾,家里半年不用想出外旅行。”

夸张?并不,晓阳不明白母亲何以疯狂友爱,本家一架十八寸电视机看足十年.每个亲人下到江南,无分彼此,一律廿七寸彩电,双门无霜冰箱、金手表、助听机、新旧衣服、各色玩具、金银首饰…。

然而下次来了,要求更多,更精密、更豪华。

彼家并不孤单,但凡内地有亲的港人都很了解个中滋味,这是一场耐力赛、接受挑战的港人迟早会崩溃下来,因为亲戚们的要求已经涉及购置楼宇及出国留学费用。

靠奖学金念大学的晓阳晓敏两姐妹不置信地睁大双眼,他们希望得到以万数计的美金款项!

何以为报?晓放几乎没喊出来,白白叫她接受如此庞大的馈赠,她都不敢点头,总要付出代价吧.如不,更加可怕,欠一身无法偿还的债,难以安枕。

可是她们的母亲却永不气馁,仍然量力而为,不停张罗,不问报酬,港人本色在一个家庭妇女身上毕露。

永恒地感到不足是华人的特色.心底有一点火在燃烧,逼使着人向前走,永不停步,容颜憔悴,风尘仆仆,但不敢停下来,不是因为贪婪,外国人不会明白,我们只是缺乏安全感,只得这双手,不做得起茧,对不起自己。

落到社会制度完善,优悠了一生的外国人眼中,啧,吓死人,多么庸俗的一个民族,唯利是图。

误会底下不是没有心酸的。

想远了。

第二章

数小时之后,传真能有反应,晓敏过去视察,胡小平的答复来了:“敏,早闻此事,深替汝等不值,异乡虽好,非久留之地,胡不归。”

读到这里,晓敏不禁突起来,她想问他:胡不归?胡适之?

她看下去:“附上稿件一份,请代寄住太阳报作读者投书,该稿将于三日后出版之香港之声第七期同时刊登。”

就这么多,一点私事都不涉及。

晓敏很佩服他的意旨力,这是他们仍可维持朋友关系的原因之一。

室内片沉寂。

撇下的不单是小平同志,还有几位谈得来的女友,无论多忙,不忘聚会,大吃大喝之余,天南地北,无所不谈,哪用独自渡过如此孤清的周末。

这是晓敏永远不会习惯的一件事。

星期一,范里比晓敏先到。

范里对这位新朋友有点内疚,她并没有蒙骗顾晓敏,但是她也不打算立时三刻与初识者推心置月复,有一些事,她宁可少提,事实上,也是不说为佳。

范里看得出顾晓敏极项聪明,幸亏为人大方磊落不追突细节,否则就不会挑范里做朋友。

来了,晓敏来了。

范里已经知道晓敏有点外国人脾气.公众场所惯于压低声音讲话,但这次晓敏一脸兴奋,自手提包取出份稿件,“范里,你看看这文章写得多好,简直会飞。”

是胡小平那篇答辩稿

范里一见是英文,便笑说:“我的程度较差,哪里看得出妙处。”

“试试看,来。”晓敏鼓励她。

范里笑问:“谁写的?”

唉敏已经影印一分寄到太阳报去,她忍不住想旁人共她分享小平同志的妙文,听到范里如此问,不禁渐渐涨红面孔。

范里实时明白下,顾左右道:“我且试试能否领会其中精妙。”

范里的阅读能力比对话能力高,身边又放着中英字典,便聚精会神的读起来。

不用会家也知道是篇好文章,题目是“不肯面对现实的加国人”,逐点分析排华意识。

范里细细读完,用手指揉着额角,“看得好吃力,写得太好了。”她赞叹。

晓敏坐在对面,看到范里雪白纤细的手指托着轮廓秀美的鹅蛋脸,蓦然发现女友是个美人儿。

晓敏过一会儿才按注:“一百年前,加国华人,是不准置业的,次百姓遭遇到的歧视,以此最甚。”

范里低低叹息一声。

晓敏又说:“即使三十年前,市西的英属产业,亦不出售给华人。”

范里点头:“我读过资料,全部属实。”

她把胡小平的稿件珍而重之地收起来。

晓敏笑说:“你看是谁来了。”

范里转过头夫,看到郭剑波英姿爽飒地走过来,不知恁地,范里忽然对晓敏说:“你约了朋友.我先走一步。”

“喂,”晓放拉住她,“一起去吃饭。”

“不,我——-”范里还想挣扎,郭剑波已经走近,范里不想给他看见窘相,只得轻轻坐下。

冰剑波笑问:“你俩时常在图书馆会面,何等文艺。”

“我俩正在合作一项写作计划。”

“我可以帮忙吗?”

晓敏道,“我们还没有交换过个人资料呢。”

这个时候,郭剑波才敲敲脑袋,“我在西门富利沙教英国语文。”

晓敏把电话住址写下交给小部,她习惯公平游戏,把范里的电话也写在上面。

冰君讲英文的时间比较多,晓凌敏却老以粤语回他,范里静得不得了,好几次,郭剑波以为范里对话题不感兴趣,留意她,才发觉她大眼睛全神灌注地听,往往晓敏说十句,范里也不说一句。

晓敏笑说:“中国女比香港女娴淑得多。”

冰剑波笑答:“也不见得,有一位北京派来的客座女讲师,话多且自夸,叫我们吃不消。”

范里这时说:“我没有料子,不会说话。”

晓敏与小冰齐齐说:“倘若人人知道这个道理.事情好办得多。”然后相视而笑。

范里觉得他俩自幼受西方教育,心灵相通、好生羡慕。

这时小冰问范里:“你可认识我们身后的那位中年人?他一直留意你。”

晓敏回头看,只见一个穿灰色西装的中年华人忽忽举起报纸挡住面孔。

范里有点不自然,“不,我不认识他。”

晓敏笑说:“长得好就是这点烦。”

冰剑波看看晓敏,最可爱的女子,往往是说人家“长得好真烦”的女子,而最讨厌的女子,便是说自身“长得好真烦”的女子,一线之隔,优劣相差天共地,晓敏的确爽朗大方。

彼晓敏并不知道她在小冰心中评分大增,“我饿了。”她说。

这个问题非同小可,我们十一亿人讲的是民以食为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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