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他是存心来做人的,大抵不必杞人忧天,替他担心人生道路有多么崎岖,病死是何等可怕,恋爱与得失是怎么样痛苦,他想必会适应下来,就像他上一代,上上一代,或是上上上一代那样。
隽芝像是终于领会了什么。
周末,易沛充来接她往皇后码头。
她正在看早报.吃早餐。
顺带告诉沛充:“本市出生率奇低,世界罕见,低于一点二。”
沛充看着她,“你就不打算作出任何贡献”
“已有两个姐姐,在撑充场面,我再加一脚,那还不造成人口爆炸。”
“但是我仍觉得本市地窄人多。”
“那是上一代造成的遗毒。”
“用字不要那样夸张。”
隽芝笑笑,“来,我们出发吧。”
码头上,梁芳菲与梁芳华两姐妹穿一式水手装似洋囡囡,隽芝一见就大声叫:“踢踢,泣泣,你们好。”
翠芝瞪妹子一眼,“你再替我女儿乱取丑陋绰号,我不放过你,精神虐待!”
“姐夫呢?”隽芝四周围看看。
“他们不来,今日是妇孺班。”
“呵,”隽芝马上对牢易沛充笑,“欢迎你加入女儿国。”
翠芝说:“我们请沛充来,因有事请教他。”脸色凝重。
隽芝看男友一眼,跳下船去。
大姐筱芝又隔了廿分题才率众赶至,水手开船。
三个男孩一见隽姨,立刻机智地回避,爬到顶层甲板去晒太阳。
大姐夫姓祝,是个生意人,做皮草,多年来筱芝身上永远少不了至时兴的皮裘。
隽芝忍到去年冬季,终于发言:“大姐,这东西可以不穿就不要再穿。”
“假仁假义,你吃不吃鸡鸭鹅、猪牛羊?”
“为着生存,摄取营养,不得不吃,宰杀小动物,取皮制衣,纯为虚荣,又是另外一件事。”
“嘿!”
“在外国,穿紫貂,会被人吐涎泊或发红漆,太太,没有人穿这种东西了。”
“去你的乌鸦咀,我们祝家五口没饭吃,到你家来借。”
姐妹不欢而散。
筱芝年纪其实不算大,嫁得好,便有种养尊处优的意气,姿态上彷佛是老一辈的人,再加上她五官太过秀丽,大眼睛,小咀,尖下巴,也有点不合时代审美观念,好像过时了。
上船后,她一直戴着太阳眼镜,一句话不说,一看便知道心事重重。
出了鲤鱼门,渐渐天空海阔,易沛充与孩子们打成一片,正玩游戏,隽芝一杯在手,吹着海风,其乐悠悠,使对二位姐姐说:“有什么话可以掀盅了。”
筱芝抬起头,一派问白云的样子。
翠芝开口:“隽芝,你不要太激动。”
隽芝马上皱起眉头勉强调笑:“什么事,可是到今天才来与我争夺遗产?”
翠芝郑重宣布:“隽芝,老祝要同筱芝离婚。”
姐妹连心,隽芝一听,全身的血液立刻往头上涌去,嗡一声,冲到脑部,面孔涨得血红,忽然又抽空,刷一下,脸色转为雪白,她双手颤抖起来。
翠芝劝道:“叫你别激动。”
“老祝人在何处?”隽芝霍地站起来。
“在本市。”
“叫船往回驶,我去见他。”
“你别毛燥好不好,隽芝,坐下来,喝口冷饮.我们细细商议。”
筱芝仍然一言不发。
三个男孩清脆的笑声自甲板传来,隽芝气炸了肺,这十五年生活,大姐就白过了,
她把财富与孩子带到祝家,看,看祝家如何回报。
她泪盈于睫,反应炽热。
筱芝忽然转过头来,很镇定地说:“隽芝,我还一直以为你不爱我,可见我何等粗心大意。”
隽芝急得豆大眼泪直挂下来。
“任何人去见老祝都没用,他有了新人,对方一定要正式名分,已经与筱芝摊牌,财产一人一半,三个儿子,全归祝氏。”
“不行,”隽芝说:“我们要三个孩子。”
“祝家长辈无论如何不允许,孩子的祖父母苦苦哀求彼芝网开一面,老人家将亲手带大孙儿,他们不会吃苦,两个大的反正明年要出国寄宿。”
隽芝瞪二姐一眼,“步步退让,还来问我意见作甚?”
翠芝说:“你且听我讲。”
筱芝开口,“碰到这种事,真正倒霉,抽身越早越好,以便重新做人,倘若每项细节均推敲数月,共他们争持纠缠,则我永不超生。”
隽芝不语,大姐讲得也非常正确,拖,拖到什么时候去?
她悲怆地抬起头,最聪明最有远见的做法是不于计较,任由凌迟。
隽芝用手掩住脸。
翠芝说下去:“母亲与孩子双方随时可以的见,分居书上一切会订得清清楚楚,超月兑一点来看,筱芝并没有太大的损失,毕竟离婚在今日来说,是非常普通的事。”
隽芝忽然很疲倦,整个人睡倒在甲板上,“从前,可以拖着姐妹冲去打烂小鲍馆。”
此言一出,连被芝都笑了,“那怎么同,那是女性的黄金时代。”
翠芝也说;“你带头领我们去打涧老祝的头吧。一
隽芝气馁,发狂。
“换了是你,隽芝,只怕你比我们做得更彻底,更撇月兑,更缄默。”
隽芝答:“是。”她胆子更小,更加要面子。怕出丑。
“那就算了。”
“可是,大姐历年做错什么?任劳任怨,克勤克俭,劳苦功高,就换来这个?”
筱芝答:“不够人家好,就绝对是错,何用追究,况且一个男人说我不好,又不代表我真正不好,我不会失去自信。”
隽芝感动得过去握住姐姐手,“好筱芝,我一直小觎了你,原来你的价值观还走在时代尖端,我敬佩你。”
翠芝说:“隽芝,你准备好没有?难题来了。”
什么。
掖芝不是已经理智地解决了这个危机?还有什么难题?
隽芝连忙下船舱斟多一杯威士忌加冰,看到易沛充乐不可支,正做孩子王呢,桌上摊满食物饮品。
那五个自三岁到十三岁的小孩,看到隽芝,立刻警惕地注视她,提防她的新花样。
隽芝哪有心倩虐儿,只把沛充叫到一边。
沛充奇问,“你怎么啦?精神委靡,上船时还好好的,大姐同你说些什么?”
隽芝垂下头,过一会才抬起来,只觉自家的头颅好像有千斤重,“你尽避陪孩子们嬉戏吧。”
“目的地快到,我一人照顾不了五个,你也一起下水如何?”
隽芝反应迟钝.“好,好。”
沛充知道甲板上发生了大事,吩咐佣人们看着孩子,陪隽芝回到上层。
筱芝翠芝示意他坐下旁听。
隽芝哭丧着险,同二位姐姐说:“不是有谁患了绝症吧?”
筱芝答:“比这个更为难。”
“告诉我。”隽芝深深吸进一口气。
筱芝无奈地说:“我上星期发觉有了身孕。”
隽芝霍地抬起头来,她完全明白了。
这条尾巴非同小可,比起来,离婚真还是小事。
隽芝别转面孔,一声不响,易沛充不知首尾,亦不便插嘴,甲板上一片寂静。
船停了下来。隽芝凭栏看到翠绿色海水文静地缓缓荡漾,忽然觉得她无法承受这许多不公平现象,为着宣泄压力,她做了件极其古怪的事:穿着白色短衫短裤的她爬下水手才放下的绳梯,轻轻扑通一声,和衣跃进水中。
易沛充吃一惊,忙去看她有否危险,翠芝说:“不怕,任她去。”
浸到海水,隽芝头脑清醒了,她一下一下向外游去,然后在附近水面上载沉载浮,希望藉水的凉意洗涤心头烦恼。
隽芝长长太息。
再聪明机伶独立千倍,也不知道该如何给大姐忠告,隽芝又重浊地呼出一口气。
忽然听得有人说:“你吓走了我的鱼。”
她转身,发觉不远之处有一只舢舨,船尾坐着一个正在垂钓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