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孩高挑身段,浓发,微棕皮肤,其实并不很美,到了中年,不过是中人之姿的一名妇女,可是此刻她年轻,青春有它一定的魅力。
女孩也拿着球拍,它成为最佳道具,她一刻把脸依偎在架子上,一刻又用它挡着面孔,自网格中偷窥列嘉辉,没片刻空闲。
小冰轻轻说:“我们在荧幕上看到的一切映象,都来自许红梅的记忆,她的记忆真确可靠吗?”
求真答:“我相信她是公道的。”
“我的意思是,这名少女,会不会比许红梅的记忆更美?”
“不会。”
“何以见得?”
“因为许红梅记忆中的许红梅,也不比现实更美,她没有给自己加分,自然也不会给别人扣分。”
“说得好。”
那女孩依依不舍,一直不放列嘉辉走。
终于不得不话别了,她像是得到列嘉辉的邀请,于是满心欢喜,跳着离去。
列嘉辉这才看到许红梅在等他。
他上车,许红梅一言不发。
这个时候,他知道许红梅是什么人没有?
许红梅开口了,“嘉辉,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谁吗?”
列嘉辉一怔,“是。”有关他身世,他当然想知道。”
“我今天便打算让你知道。”
列嘉辉故作轻松,“我一直晓得你并非我生母。”
“我也不是你的养母。”许红梅板着面孔。
罢才那一幕明显地使她不悦。
列嘉辉的语气也生硬起来,“那么,请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为何把我抚养成人,我们之间有何种渊缘,你何以一个亲友均无,完全没有自己的生活。”
许红梅蓦然转过头来,“你厌倦生活?”
“与你生活压力日增,我希望得到更大的自由,让我选择朋友、嗜好、以及回家的时间。”
许红梅苍茫地看着他,“你长大了,你不需要我了。”
这口气,何其像一个痴心的母亲。
求真叹口气。
只听得列嘉辉说:“我当然需要你,我需要你的忠告,你的支持,你的爱护,今日我已是个二十二岁的大学三年生,有许多琐事,我自己可以作主。”
列嘉辉是个好青年,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
小冰问:“那一年,许红梅什么年纪?”
“她已是五十九岁的老妪。”
“保养得很好,看上去不过五十多点。”
求真忽然问:“我呢,我又怎样?”
小冰晴得到拍马屁的好机会,焉有不把握之理,立刻说:“您看上去这样英姿飒飒,我开头还以为你是叔公的学生,至多四十八九模样。”
求真侧着头想一想:“我还以为你觉得我似二十八九。”
小冰笑,求真也笑。
但是荧幕上的列嘉辉与许红梅笑不出来。
他们继续看卷四的另一面。
一开始就是列嘉辉错愕、惊骇、彷徨、不可置信的表情,他英俊的五官扭曲,额角上的汗涔涔而下,“你,你是我的爱侣?怎么可能!”像是看到世上最可怖的事物一般。
许红梅的神情更复杂,她失望、痛心、后悔,“你对过去一点感觉与记忆也无?”
“不不,你杜撰了这样一件怪事来欺骗我!”列嘉辉惊恐地大叫。
他竟这样害怕!
求真站起来,熄掉放映机。
“喂!”小冰叫。
“要看,你拿回去看吧。”
“你不感兴趣?”
“太令人难受了,这二十二年许红梅完全虚度,她估计错误,她一心以为少年的她可以爱上中年的他,那么,少年的他也会同样回报,事与愿违。”
“但是,列嘉辉从头到尾都尊重她,他非常孝顺她。”
“更加令这件事惨不忍睹。”
小冰感慨,“时间,太会同我们开玩笑。”
求真忽然抬起头来,“谁,谁来了?”
她耳朵尚如此灵敏。
小冰站起来,掀开窗帘,看到一辆车子轻轻停在门前,他吓一大跳,“见到列嘉辉同许红梅,他俩又在一起了!”
“嘘,别乱喊。”
那对年轻男女前来敲门。
求真立刻迎他俩进来。
真是一对壁人,看上去舒服无比,他们紧紧依偎着。
“求真”,许红梅一直这样唤她,“嘉辉同我,发觉尚有挽回的余地。”
“那多好,”求真温和地说,“那真是注定的。”
“我同他都不大记得从前的事,听琦琦说,你这里有记录,可否给我们看一看?”
求真咳嗽一声,“看来作甚什么?”
许红梅天真地说:“有助我们互相了解呀。”
“咄!”求真低喝一声,“过去的事,最好统统忘得一干二净,一切均自今日开始,明白没有?”
列嘉辉笑,“她想查我历史。”
许红梅也笑,“他过去不知有多少异性知己。”
这是典型恋爱中男女心态,既喜又悲,患得患失,求真十分了解。
“听我的话不会错。”
许红梅凝视列嘉辉,“你不会再犯过去的错误了吧?”
“我何曾有错?”
“那我何故与你分手?”
“全属误会。”列嘉辉转过头来,“女孩子最小心眼。”
小冰晴在一旁眼睛瞪得像铜铃。
经过半世纪的沧桑,他们终于可以在一起痛快地恋爱了。
小冰咽一口涎沫,看着这一对年轻男女,忽然由心底笑出来,“对,女孩子小心眼,男孩子鲁莽,现在你们之间的误会已经冰释,还呆在此地干什么?回家去吧。”
列嘉辉与许红梅手拉手,相视而笑。
许红梅说:“我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你对我做过些什么可怕的事。”
列嘉辉“哼”一声,“说不定是你辜负我更多,此刻把话倒过来说。”
求真心想,谁欠谁都好,千万不要再错过这一次机会。
许红梅说:“求真,我们打扰你也够多了。”
“不妨不妨。”
他们各自撇下异性伴侣,重回对方怀抱,如余宝琪林永豪那样的人,无辜做了他们的插曲。
“仍在本市居住?”求真问。
列嘉辉答:“你来过我们家,你知道那里环境不错。”
呵,那位管家先生会怎么说?
丙然,许红梅说:“那处什么都好,就是有个怪管家,老喜欢瞪着人看,好像不认识我们似的。”
求真只得笑。
“不过他服务实在周到,算了。”
求真送他们出门。
“求真,有空来看我们。”
求真也说:“对,我们要保持联络。”
只见列嘉辉先开了另一边车门,侍候许红梅坐上去,关好车门,自己才坐到驾驶位上。这是上一个世纪中的规矩。那个时候,女性身分娇矜,男伴以服侍她们为荣。
到了世纪末,风气大变,女性不得不自宝座下来,协助抵抗通货膨胀,结果做得粗声大气、蓬头垢面、情绪低落。
二十一世纪终于来临,各归各,负担减轻,却更加寂寞,忽然看到这一幕旖旎的风光,求真有点怔怔地。
再回到屋里的时候,小冰已经走了。
他那种神龙见首不见影的作风,比他叔公尤甚。
他带着许红梅那五张磁碟一起离去。
求真看了当日新闻,便休息了。
一连好几日,她都努力写作,电脑终端机密密打出她的原稿,一下子一大叠,求真无限感慨,这就是她的岁月,这就是她的河山。
饼两日,求真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他是列宅的管家。
求真曾蒙他礼待,故对他也相当客气。
那位中年人一坐下便说:“卜小姐,我已经辞职不干,你替我做个见证。”
求真一怔。
“将来列先生回来,你代我美言几句,我是不得不走。”他恼怒他说。
“有事慢慢说。”
“我同那一对年轻人合不来,他们要拆掉屋子的间隔,重新装修,我剧烈反对无效,只得辞工。”
求真颔首。
“他们到底是谁?列先生与老太太又去了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