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真连忙举手,“我赞成看下去。”
少数服从多数。
呵,一开始便是一个婚礼。
二十岁左右的新娘是许红梅,象牙色缎子礼服,头发束起,珍珠首饰,她的伴侣是鬓脚已白的列嘉辉,骤眼看,以为是父亲送女儿嫁,但不,他是新郎。
一个观礼的亲友也没有。
愿意出席的他们没有邀请,欢迎前来的偏偏不肯出席。
少女新娘大眼睛中有难以掩饰的寂寞。
啊,与众不同是要付出代价的。
琦琦轻轻说,“这件事里,最伟大的是谁?”
求真笑笑,“年轻人当然推举许红梅,那样浪漫,何等勇气,去追求真爱。”
琦琦也笑,“列嘉辉也配得起她呀,惊世骇俗,抛弃现有的幸福家庭,与许红梅结合。”
求真说“可是此刻我的看法大有出入,我认为最漂亮难得的是默默退出的列夫人。”
“君子成人之美。”
“很多人明白这个道理,很少人做得到。”
“可是,套句陈腔滥调,既然已经留不住他的心,还要他的人来干什么?”
求真答:“好叫第三者只得到一颗没有躯壳的心。”
小冰说:“列大人的确难能可贵。”
“列嘉辉好不幸运。”
“可是,他并不那么想呢。”
求真站起来熄掉电脑,“借卷二的责任,就落在我的身上了。”
看完磁碟,求真即行休息。
她第一觉睡得很甜很舒服,半夜二时醒来之后,却再也未能入睡。
脑海里反反复复只得许红梅一句话:我却令母亲那么伤心……
求真的母亲早已去世,那时她还年幼,还不懂得叫母亲伤心。
那一夜过得十分长,求真翻箱倒柜,想起许多陈年往事。
她棒着咖啡杯在厨房中看着天色蒙蒙亮起来。
一到九点钟,求真便致电列府。
列嘉辉这样说:“卜小姐,你心中有许多疑点吧?”
求真承认,“我们能见个面吗?”
“抱歉我不能与你作竟日谈。”
“三十分钟足够。”
“我在舍下恭候。”
人家说恭候,是真有诚意,列嘉辉站在门口迎接卜求真。
极普通的衣着,对他来说,已是最佳装饰。
求真且不提她自己的要求,只问:“许女士何时出院?”
“下午就接她回家,她对医院实在生厌。”
求真轻轻坐下来,“只得三十分钟访问时间?”
“名记者在半小时中已可发掘到无数资料。”
求真谦曰:“谁不希望有那样的功力。”
列嘉辉温和地看着她。
求真语气中的困惑是真实的,“列先生,你到底贵庚多少?”
列嘉辉竟要想一想才能回答:“我今年三十八岁。”
求真咳嗽一声,“如果你只有三十八岁,五十年前,你怎么能与许红梅结婚?”
“呵,我与红梅结婚那年,已经六十岁了。”
求真站起来,“请解释,列先生。”
列嘉辉语气平和,淡淡答:“卜小姐,我一生,共活了两次。”
求真吞下一口涎沫。
即使是二十一世纪了,这样的事,也难以接受。
求真的思想领域十分开放,也富有想象力,她摆一摆手,好奇地猜测:“你在八十岁那年逝世,你的灵魂转世,说重新再活了一次。”
列嘉辉欠欠身,“不对。”
“你的躯壳被另一个年轻的灵魂占据。”
“也不对。”
求真凝视说“我明白了,你在八十岁那年返老还童。”
列嘉辉苦笑,“卜小姐是聪明人。”
“返老还童,回复青春!”求真兴奋他说,“这是全人类的梦想,只有你能够彻底地达成愿望。”
她说罢,忽而发觉列嘉辉脸上一点儿欢容都没有,蓦然想起,他那返老还童做得太彻底了,他竟实实在在,变回一个幼儿,在许红梅的怀抱中长大。
列嘉辉抬起头:“卜小姐,你明白了。”
求真跌坐在椅子上。
列嘉辉看看腕表,这次访问时间,恐怕不止三十分钟。
求真笑嘻嘻地说:“不要紧,你慢慢讲。”
他开始叙述:“我与红梅结婚那一年,已经六十岁了。”
求真打断他的话柄,“正当盛年。”
“那真是好听的说法。”列嘉辉苦笑。
“列先生,我真心认为这是人类的流金岁月,责任已尽,辛劳日子己在背后,又赚得若干智慧,自由自在,不知多开心。”
“卜小姐,那是因为你没有一个二十一岁的伴侣的缘故。”
呀,世事古难全。
求真莞尔。
“达成与红梅共同生活的愿望后,才发觉困难刚刚开始。”
所以不刻意追求什么也许是大智慧做法。
“互相刻意迁就了多年,苦乐各半,真难为了红梅,也只有她才做得到,我渐渐衰老。”
求真自然知道衰老是怎么一回事。
她长叹一声。
头发渐渐稀薄,皮肤慢慢松弛,许多事,力不从心,视觉听觉,都大大退步……但是心灵却不愿意,在躯体内挣扎图强,徒劳无功。
求真脸色苍白起来,有点气馁。
于是,人类妄想长生不老。
列嘉辉说:“我愚昧地到处寻访医生,使我恢复青春。”
求真“唉”的一声。
“我找到名医,达成愿望,可是,他的手术犯了一点点错误。”
列嘉辉站起来,斟出一杯酒,喝一大口。
“我要求他使我回复到壮年,他的手术却未到那么精密的地步,内分泌不受控制,我变成了一个幼儿。”
求真还是“呀”一声叫了出来。
列嘉辉说“卜小姐,我愿意借卷二给你看,你当可知道详情。”
求真恻然之情毕露。
“我此刻要到医院去接红梅了。”
求真看看时间,恰恰三十分钟。
一个把时间看得那么重的人,时间却偏偏同他开玩笑,真是悲剧。
求真把卷一归还。
列嘉辉忽然笑,“卜小姐,我佩服你的勇气,严格地说,我已是个一百二十多岁的老人了,你竟与我谈笑自如。”
求真不语。
任记者多年,她见多识广,深知不知多少人爱在年龄上做文章,名同利,夸大十倍来讲,寿命,则越活越缩越好。
“你不觉可怕?”列嘉辉轻轻问。
求直若无其事,“人生各有奇逢。”
这种回答,已臻外交水准。
可是列嘉辉听了,却如遇知己一般颔首。
“卜小姐,我送你出门。”
求真把卷二磁碟小心翼翼收进手袋中。
真相渐渐披露,真正奇突。
求真回到家中,立刻把卷二放进电脑中。
她的心情好比初中生看一部引人入胜的长篇小说,不管三七二十一,挑灯夜战,荒废功课也要把它读完,又好比少女谈恋爱,不能离对方半步,至好形影不离,直至地老天荒。
她情绪亢奋,脸颊发烫,紧张莫名,也不去通知小冰与琦琦,就按钮把许红梅的记忆片断播放出来。
求真喝一口冰水。
许红梅在荧幕上出现了。
她已作少妇打扮。
背景是布置别致的起座间,她握着列嘉辉的手。而他已经垂垂老矣。
列氏坐在轮椅上,双足用一方呢毡遮住,他精神甚差,双手不住有节奏地抖动。
求真轻轻道,“柏坚逊症!”
只听得他说:“红梅……”声音模糊。
求真没听清楚,重播一次。
原来他说的是,“红梅,我原以为我们会快乐。”
许红梅双目濡湿,“嘉辉,我的确快乐。”
“啊,”老人慨叹,“你瞒谁呢,我最好的日子,在认识你之前已经过去,近十年来,你陪伴着一个残废老者,照顾他起居饮食,寸步不离,好比笼中之鸟,红梅,我想还你自由。”
“我不要那样的自由。”
场面应该是动人的,但求真只觉稀嘘。
“嘉辉,我去见过容医生。”
列嘉辉摆摆手,表示不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