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医生的别墅清淡雅致,内部的色调采用一种明快的浅灰蓝,家具很普通很清爽,很多空间,但设备完美。
主人房非常宽大,落地长窗足有两米高,大扇的玻璃窗看出去是西贡湾,帆船点点,相当怡人。我并没有心思欣赏风景,但香雪海却很留恋这一切。
她说:“周医生很会享受的。”
日子无多,留恋也是应该的。
我黯然转过头去。
我们带来了司机及女佣,当然,护士也跟着。为了避人耳目,干脆用周医生的车子。
希望叮噹与赵三不要来追踪我。寻人最乏味,人家要出现,自然会站出来,避而不见,当然有极大苦衷,还去翻他出来干什么?
他们都是那么聪明的人,希望他们明白体谅,我实在是不得已。
上天啊,我一生活了近三十岁,最痛苦的是现在,我心受煎熬,喉头如火烧,我辗转反侧,不能成眠,与香雪海在一起,我看到的是叮噹,与叮噹在一起,我闭上双目,看到的又是香雪海,整个人有被撕裂的痛苦,但表面上还不敢露出来,我一不敢狂歌当哭,二不敢酪酊大醉,一切郁在体内,形成内伤。
我把时间简单地安排一下,每天饭后我们坐船或在沙滩上散一会儿步,到附近镇上溜达,带些海产回来。
有一次拾到一只紫色的扇贝,又有一次,买到活的淡菜。
“街市的风光像那玻利。”香说。
她的精神很差,这点我在初识她时早已发觉,但双眼却似不灭的火。
伊仍然穿着黑色的衣物,多数是棉纱外衣加一条宽裤子,一双帆布鞋,粗心的人会以为那个贵妇在此度假,谁也不知她是病人。
偶然我们也谈到生死问题,很隐约地说几句。
她承认开始怕得狂叫,一年之后就习惯——“没有什么大不了,人人的结局也如此。”
又淡淡地说:“一百年前,人们死于肺病、麻疯、瘟疫、痢疾、霍乱、破伤风、水痘、麻疹、伤寒、甚至肺炎、肠胃炎……此刻死无可死,全体患癌症。”
我心中如打翻五味架,不知什么滋味,甜酸苦辣一起来。
越了解得多,越是爱她。
“在患病之前,相信你不会正眼看我。”她说,“那时我不是一个可爱的人,我可以做得很绝。在以前,我会千方百计巧取豪夺把你弄到手然后摔掉,而你又偏偏是那种死硬派,所以我俩在一起是没可能的事,现在……”
她说得很对。
现在她一切听其自然,我反而投降,拜倒在她的裙下。
我说:“许久之前就爱上你。”
“多久?”她很有兴趣。
“远当我花尽精力来憎恨你的时候。爱与恨往往只有一线之隔,对不相干的人,无爱也无恨。”我停一停,“但那个时候,忙着忠于自己,忠于感情,在心中打仗,不敢承认,现在一切都两样了。”
“因我活不长久。”
我不敢接口。
香宅的管家说日夜有人上门查询,要找关大雄,警察也来过了。其中有一位穿白衣的小姐,进了屋子后,把大厅所有可以摔破的东西都摔破,警察只好反转把她带走。
我无言。
“还有孙雅芝。”管家说,“她很好,温言叫我们说出来,但我们发誓没有见过关大雄先生。”
“很好。”我说。
“赵三先生也来过。”
都来了。
“赵老太爷也派人来说项,并且瑞士那边的管家也说有陌生人查问过关先生。”
我狠心地说:“你们没见过我,知道吗,从来没见过我。”
“是,关先生。”
“不要打电话来,可能有人装偷听器。”
我实在不想香雪海受到骚扰。
放肆的叮噹,她有什么权入屋大肆破坏?艺术家仿佛可以持牌照胡作在为,世人对他们的容忍力也到了极限。
我的决定是正确的,我的确无法与任性的凌叮噹共度一生,她那种恃才傲物的狂态令我难以忍受,我宁取平凡的,甚至在一般人眼中并不美丽的女人。
因为叮噹连串吵闹,我反而心安。
避家说凌叮噹摔坏的东西,其中包括两只蓝白旧瓶,非常可惜。
香雪海静静听完,轻轻说:“不要紧,反正要捐人的。”
我还能有什么意见。
周医生进来看我们的时候说:“有人跟踪我的车。”
我用手托住头,“他们定要搜出我来干什么?”
“我没有摔掉他们,今天星期六,我回我自己的别墅,也很应该,他们跟到门口,离开了。不过你们出入当心。”
“我不怕,”我说,“找到我最多据阵骂战。”我笑。
香雪海不语。
周医生带来许多古怪的仪器。
二十分钟后他同我说:“你要有心理准备一一”
我心马上抽紧。
“——她会随时进入紧急状态,将入院诊治。”
我静默半晌,“她自己知道吗?”
“知道。她是一个很特别的女人,一切都不需要瞒她,她拥有大智慧。”周医生说。
“她可害怕?”我问。
周医生苦笑,“怕,怕得不得了,人类最害怕的便是未知,死亡是最大的未知,她自然害怕。”
我郁塞得胸膛像是要炸开来,“为什么,为什么这种事要发生在她身上?”
“每个牺牲者都这么说。但是这个病在香氏是遗传性的,她的父亲死于同样的症候,在她未出生时,一切都已注定。”
“可是她尚有同父异母的兄弟姊妹!”
“原来这个病在女孩子身上不是显性的,”周医生说,“女性只是传带败坏细胞,或许在第三代才会显露,但如今在香雪海小姐身上,证明也有例外。”
“她的兄弟呢?”
“我不知道,很有可能也是同一命运,古时传说这种情形是受了血咒,后代不得善终。”
“但是她父亲仿佛很大年纪才去世。”
“五十九岁。香小姐今年三十七岁。孙太太活了四十九岁。”周医生说出一连串数字,“整个病症神秘莫测,令我们束手无策。”
我大力抓着头皮。
“最后会怎么样?”
“你会看到的。”
我倒在沙发里,双眼看着天花板,心头一片空白,没有香雪海的生活,将会是怎么样的生活?我紧紧闭上眼睛。
当夜我恶梦连连,看到叮噹穿着白衣来复仇,她扑上来,尖尖的指甲掐进我的喉咙,我没有反抗,亦没有惊呼,忽然之间,鲜血溅满她的白袍,她的面孔上的肌肉逐渐消失,变为一只骷髅。
我看着她的手指变长,穿过我的皮肉,像藤穿过腐壁,绕完一圈又一圈,缠紧不放,我渐渐乏力,倒下来,心里除了恐惧,便是忖:原来我不得善终,原来我不得善终……
终于醒来,浑身发着豆大的冷汗,我扑到浴室去用冷水敷脸,忽然有种不祥的感觉,在梦中叮噹化为厉鬼一一她可安好?
我取起话筒,拨了叮噹的号码,半夜的电话铃一定是尖锐可怕的,但响了才三下就有人来接听,这表示什么?表示叮噹并没有睡。
“喂,喂?”确是她的声音。
我放下一半心,不敢出声回答。
“谁?你是谁?为什么不说话?”她的声音很恼怒很清晰,“说话呀。”
叮噹除了生气失眠,没有其他的事,我宽慰地放下话筒,那边尚在“喂?喂?”
我看出窗外,有晨曦。
我熬得过这个秋天吗?抑或很快会得精神崩溃?
“大雄。”
我转头。
是香雪海,她已穿好衣服,一身黑,站在我身后,“大雄。”脸色非常灰败。
我过去扶住她,“你这么早起来?为什么不睡久一点?我去叫护士。”
“我起来看早晨,”她苦笑,“去日无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