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之间,她看到合约上的附注。
“甲方侯书苓,乙方梁守丹,因乙方未满二十一岁,故由家长(母亲)招莲娜代签。”
招莲娜耳畔“轰”的一声,手一松,金笔摔落在地。
一刹那她什么都明白了。
她双手撑着书桌,脸上变得刷白,看着罗伦斯洛:“你骗我!”
罗伦斯洛冷冷地说:“没有人骗过你,有,是你自己骗自己。”
招莲娜浑身颤抖起来。
律师立刻按住合同,“或许招女士需考虑,我先走一步。”
罗伦斯洛扬一扬手,“且慢,侯先生吩咐过,要不今日签名,要不不算数,他没有时间等候。”
律师说:“那么,梁小姐,你过来读读合同。”
守丹蓦然抬头,电光石火之间,她也明白了,退后一步。
罗伦斯洛看在眼内,知道这个女儿比母亲聪明百倍。
守丹终于轻轻走到书桌前,俯首阅读合同。
“心扉,这大概是世界上最奇怪的合同,侯氏自认欠我家一笔款子,愿意按月偿还,为期一年,没有任何附带条件,因此合约在法律上绝对生效,具约束能力,但,一年之内,如果他得不到他所要的东西,下一年,就没有人按月还债给我们了,届时,我们生活怎么办?所以,缚住我们的,并非合约,而是我们对物质的贪婪。”
守丹看清楚合约之后,“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冷冷地看了母亲一眼,在招莲娜眼中,等于是说,是你吗,人家看中的可不是你,枉你这些日子自作多情。
但实际上,守丹并不是这个意思,她要在该刹那作出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因此心情悲怆,神色冷漠。
律师又想再催,被罗伦斯洛用目光阻住。
守丹心里迅速打着算盘,不签这张合同,明天就得搬到街上去,打回原形?她们母女俩没有原形,一失策,只怕要烟飞灰灭。
签下去,至少有一年时间可供利用,一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以做许多事,也可以什么都不做,至少有个机会。
这时,律师已拾起地上的金笔,笔头已经跌坏,墨水漏了一手,守丹顺手拣起一支廉价圆珠笔,签下梁守丹三个字,然后把笔放在她母亲手中。
守丹转身离开书房。
罗伦斯洛跟在她身后出去。
守丹淡淡问他:“你是一直都知道的吧。”
罗伦斯洛很坦白:“记得我们到阁楼去那一趟吗?那时我还不知道,第二次侯先生指明要你去,我才明白过来。”
守丹像是在谈别人的事:“那次我也觉得有点异样。”
罗伦斯讪笑,“只有你母亲信心十足。”
守丹说:“她快活了很久。”
棒一会儿罗伦斯才说:“唯一使我庆幸的是,你一直是个小大人。”
“小!”守丹笑笑,“我不小了,明年中学已可毕业,许多歌星与明星,在我这个岁数,已经成名。”
罗伦斯洛恻着头,“同你打赌,我赌你母亲会签名。”
守丹说:“我也押她会签名。”
罗伦斯讪笑:“难以置信,是不是?”
守丹看着他:“别取笑她,她已走投无路。”
罗伦斯洛说:“我只同情你,我不同情她,那么大一个人,什么不好做,她不肯吃苦罢了。”
守丹在刹那间长大,温和地同罗伦斯说:“你呢,你是堂堂管理科硕士,什么不好做,要跟着侯老板?”
罗伦斯顿时语塞,过些时又不服气:“是,我与她是五十步笑一百步,但,我只出卖自己,没有出卖别人。”
守丹马上答:“我是自愿的。”
罗伦斯洛脸上现出非常悲哀的神色来。
守丹再轻轻加一句:“生活逼人。”
这个时候,律师匆匆自书房出来,向罗伦斯洛说:“我要向侯先生汇报,失陪。”
罗伦斯问:“签了?”
“签了。”
罗伦斯说:“我与你一起走。”
守丹忽然说:“罗伦斯,请留步,我不想与她独处一室。”
罗伦斯马上向律师说:“你先走。”
律师离去。
罗伦斯陪着守丹,向书房呶呶嘴,“你怕你会杀了她?”
守丹静静说:“不,我怕她会杀了我。”
罗伦斯要想一想才明白,是,招莲娜的自尊心己受到重创,她不知会做出什么样失常的事来。
梁守丹太了解她母亲。
丙然,他们听到书房内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
招莲娜推门出来,脸色铁青,往卧室走去。
守丹叫住她,“慢着。”
招莲娜一震,不由自主站住脚,向守丹看去。
守丹并没有提高声线,她轻轻说:“你从此生活无忧了,想住在这里呢,不如高高兴,不想住这里呢,大可以走。”
招莲娜目瞪口呆地看着女儿,没想到一夜之间,形势大转,现在变成她要看守丹的脸色了。
以往她把守丹呼来喝去,看她手足无措,难为她,使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差遣她,叫她累,斥责她,叫她知道母亲的权威……
第四章
招莲娜忽然发觉母女之间的位置已经调转,从此之后,她会是这个家里的可怜虫。
她胆怯,退后一步,看到守丹眼中冷冷神情。
她们之间已没有可能和平相处,不是母虐杀女,就是女虐杀母,现在要看招莲娜如何自保了。
她踉跄地退到主卧室去。
守丹在她身后说:“我想我们最好换一换房间,限你一小时内把衣物搬到那边去。”
罗伦斯洛不作声,他觉得守丹很合理,毕竟,合约中的乙方是梁守丹,不是招莲娜。
招莲娜忽然哭了。
罗伦斯洛不忍,“守丹,我陪你出去喝杯茶。”
“不,”守丹说,“我要看她动手。”
她坐在沙发上,翘起双腿,学着她母亲的姿势。
招莲娜如看到自己过去的影子,吓得魂不附体,连忙叫佣人来帮她收拾杂物。
罗伦斯洛忽然说:“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守丹又笑了,这人恁地猾稽,她不介意把他留在身边。
“心扉,你是个聪明人,相信你不会觉得意外,你已叫我小心脚步,从那个时候开始,你大抵已经知道什么样的路在等着我。心扉,我们还是不是朋友?请告诉我,如果你不再愿意与我结交,我会明白,守丹。”
“守丹,无论你的际遇怎么样,我都视你为朋友,心扉。”
守丹安乐了。
她当然不会把她的遭遇告诉于新生。
于新生一个劲儿问:“国际学校好不好,说来听听,关于它的传闻实在不少,听说老师对于学生吸大麻眼开眼闭?”
好奇得不得了。
守丹但笑不答。
“男女同学之间的约会据讲也很普通。”于新生仍然兴奋。
守丹终于笑笑说:“还有,我们按时举行天体营,以及有冶艳节目的派对,你要不要来参加?”
于新生这才知道过了分,有点羞愧。
守丹觉得他幼稚,是因为她已在一夜之间长大。
不过于新生仍然有他可爱的地方。
在于伯母眼中,梁守丹可一无是处,经过旁敲侧击,她自儿子口中知道梁父早已去世,梁母不务正业,可是最近环境忽然阔绰起来,其中必有蹊跷。
于太太不能容忍这样的人家。
她没有正式反对儿子同梁守丹来往,这样,只怕会把少年逼向孤立的道路,但是,于太太也聪明地让儿子知道,她不喜欢梁守丹。
“心扉,真相比于伯母所想象更坏一千倍,她不喜欢我,自有她的道理,那淡淡的,爱理不理,她那半透明的神情,使我回忆起舅母的脸色,她们的眼睛永远不会正视我,嘴角似笑非笑,充满鄙夷,真厉害,再厚的脸皮也挡不住那锋利的轻蔑,我想,我终于会知难而退,就像我从此以后,都没再上过舅舅舅妈的门一样,有时,我颇为想念他们的婴儿,他应该入学了吧,唉,有那么精明能干的父母亲,真是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