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然不发一语,象是已被判刑的犯人。
“你认不认罪?”我逼问他:“认不认?”
自己先悲从中来,精神压力大大,唯有哭出来。
棒很久很久,我们都没有说话。
办公室的墙上有一列玻璃砖,可以看得到外头人影幢幢,都是想看热闹的人。
闹僵了,我太不会处理事件,使方中信颜面无存,丢尽面子:有这么一个女子,认识他没多久,便上来摊牌哭闹,使他恼羞成怒。
完了。
我没听夫人的忠告,我令自己下不了台。
我刚想站起来离去,方中信却将一方雪白的手帕递给我。
他喃喃的说:“哭哭哭,就是会哭。”
我说:“我现在去找夫人,她答应帮我。”
“好,我陪你去,就让小爱梅给我照顾好了。”
我一震,在盛怒中我忘了她们。
走,怎么走?
方中信看着我,他目光中闪出狡猾胜利的神色,眼睛出卖了他,他的表情仍然凝重惶恐。
狐狸,这是一只狐狸。
我悲哀的说:“至少你应让我知道我可以走得了。”
“就是未必走得了,”他得到机会,立刻发表演说:“我可以带你到纳尔逊先生处三口六面对清楚,这只是一项实验,你以为科技真的进步到可以使人在时间中往来自若?即使是你那个年代,也没首那么容易,否则你的亲人早就把你接走。”
我仍然不服,“你应把事实告诉我。”
他呆了一会儿,忽然说:“我不想你走。”
我抓住他的小辫子,“是不是?可认罪了,你是有私心的,为什么?”
他骂:“你这个女人蠢如猪,为什么为什么,一天到晚就会问为什么,不用眼亦不用心,全世界人都知道,就是你还问为什么。”
我坚持要知道:“我不是你们世界的人,歪歪曲曲的肚肠,我不会猜哑谜。”
“好,我告诉你。”方中信说。
“说。”我说。
“我不让你走,因为我自私,我一早已爱上了你,明知你一离去,今生今世都无法再见到你,因为我短命,因为我自知无法活至二十四年后,待你出世,待你成长,再度追求你,爱你一次,”他几乎是握着拳头叫出来的,“所以拘留你,不给你走!”
说完之后他激动得喘气,无法站直,靠在墙上,闭上眼睛,太息一声。
我结结巴巴的间:“爱上我,我?”
他吐出两字:“白痴。”
我不敢看他。
怎么回事,他说真的还是说假的?爱上我,他?
方中信说:“我知道,留得住你的人,也未必留得往你的心。”他呆住,好似猜不到自己会说出这么老土的话来,他笑了,“留不住她的心,哈哈哈,要命,报应到了,没想到我方某人也会有今天,这番时辰到矣。”他继续笑,笑得那么厉害,笑得眼泪也流出来。
他用手去揩眼泪,慢着,他不是在笑,他哭了,他怎么会哭,不,他是笑出眼泪来。
我把手帕递给他,双眼看着窗外。
心底产生奇妙的感觉,前所未有,有点酸,有点饱胀,有点难过,有点愉快。
“咄,”他还在发脾气,“竟会爱上低能儿。”完全不甘心,一副心不由主,怨气冲天的样子。
我再苦恼也会笑出来,方中信这个人,滑稽得不似真人,象戏中的喜剧人物。
随即觉得不应该笑,他这么苦恼,且莫论真假,看样子已筋疲力尽。他说下去,“我可不关心你打从哪里来,是不是天外异客,抑或是妖精化身,我只知道,那日在厂中开完会,精疲力尽,蹒跚的走出来我车子,看到你站在停车场,一照面,就浑身通电,再也来不及,一切太迟了。”
方中信的声音中有无限苦楚,具一种力量,吸引着我,叫我默默听下去。
“你以为我这么容易让陌生女人上车,又把她们带到家中?”
“老方我——”“你完全不懂,你这个人全然没有感性,你的敏感度同咱们的坐厕板有得比,你——”“老方,你可否停止污辱我?”
“你一点感觉也没有,你是一个橡皮人,木无知觉,枉我这样对你。”
我啼笑皆非。
他拉起我,“来,走吧走吧,我们马上找有关方面去把你送回去。”我摔开他的手,“听你说起来,我好象要走就可以走,要来就可以来似的。”
“我不要再对牢一个不懂得感恩的女子,你日日怨天尤人,我已听腻。”
我静默的坐下来,第一次,第一次检讨自己的得失。
老方说得对。
我之流落异乡,又不是他害的,一直把怨懑发泄在他的身上,就是因为他对我好。
女人最不好就是这一点,得宠的时候立刻骄矜,失运时马上紧缩求全,很少有我外婆这样,失意间还庄敬自强。比起她,我实在太肤浅大幼稚。
“老方,”我伸手过去,“咱们还是朋友。”
“请你不要再叫我老方,我痛恨这个称呼。”
这人要得寸进尺。
“而且我不是你的朋友,你几时见过朋友对朋友有这样两肋插刀的例子?”他把我抢白得抬不起头来,“我若没有私情,不会尽力帮你,我若不是爱你到极点,也不会放弃以前的女伴。”
“好了好了,我都明白了。”他挥挥手,“我再也没有力气了,你先回家。”
“你呢?”
“你想管我?”他凶起来。
终于动真怒,还是爱得不够,我并不打算付出什么,故此立刻投降,举起双手。
“对不起,对不起,”我说:“得罪你,诸你包涵。”
我立刻退出老方的办公室,急急走出走廊。他们铺地用的材料硬度很高,不能吸收音响,我的脚步声一路阁阁阁传开,空洞寂寞。
我怎能跟他争辩呢,他认为他懂得爱,我叹口气,这种斤斤较量的感情叫?付出一定要得回来,倘若得的不够,立即反脸相向,这便叫?
可悲的是,甚至在我们的世界里,情操仍然普遍落后,同他们没有大差异,人人用尽手段向对方榨取,十年得益不够还要二十年,二十年过去图望三十年,往往此类感情寄生虫还称这种手段为永恒的爱。
我在方中信身上吸血也有好一段日子了,他什么报酬也得不到,难怪要嚷嚷。
走到空地,不禁悲哀起来,我象离了水的鱼,掉了秧的瓜,不知何去何从。
司机驾着车缓缓驶到我身旁,我略觉安慰,即使在自己的世界,也不能问何去何从这种大问题,徒然心烦意乱,最好是走到哪里是哪里。
不坏呀,我同自己说,来了这里没多久,已经认得三头人家,即使老方踢我出来,我还能到外婆或是夫人的家去挨挨。
不应太悲观,已经混得不错了。
我得到什么地方去兜个圈子,等老方息怒再说。
我问司机:“女人在这种钟点多数去什么地方?”
司机说:“去吃茶。”
“请带我到吃茶的地方。”
他把车子开出。
那地方是一个喧哗的大堂,几十张桌子,坐满各式各样的男女,从十六岁到六十多岁的都有,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我看他们当儿,他们也朝我看。
待者找空台子给我坐下,我要了一杯水喝。
户外海水在太阳照射之下金蛇狂舞,眼睛都睁不开来。
户内有空气调节,并不影响茶客们的悠闲心情。
我慨叹,端的不可思议,这么多人,在同一时间内,无所事事,不参予生产,在这里享乐,他们何以为生?
罢在出神,有一位年轻男士走过来。
“小姐,可否打扰你?”
我立刻警惕,“不可以。”
他一怔,“小姐,”他掏出上张卡片,“我姓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