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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花夕拾 第12页

作者:亦舒

这里也没有什么不好,一样有我母亲,还有,还有我的外婆,而老方又对我这么体贴。在他们这个年代,女人尚可倚赖男性为生,不必辛劳工作,真如天方夜谭:坐在家中,有人供养。

一不高兴,还可以闹意气,还可以哭,当然,也只限于幸运的女性,外婆一早为丈夫遗弃,是另外一个故事……

老方在我身后出现:“你在想什么?”

“什么都想。”我说。

“你看上去这么伤感,有时真不敢注视你,怕忍不住会同你一样悲哀。”他蹲在我身边。

老方真会说话,很平常的一件事,经他绘述,就活转来,听得人舒服熨贴,明明心有重压,也似获得超月兑,可以喘气。

“去睡吧,明日又是另外一天。”

在这里,不但睡得多,而且睡得死,整夜不必转身,天亮醒来,往往膀子压得酸软,面孔上一道道红印,把被褥的皱摺全印上,好些时候不散。

不但是床上,房中累累赘赘全是杂物,都是尘埃好去处,方宅雇着一个人,每日做好几个钟头,把所有的东西逐样拭拂,这样的浪费人力物力还有时间,与情理不合。

但是我喜欢看这个工人悠闲地从一个角落模至另一个角落,熟捻地爱惜地取起每个镜架或盒子,小心翼翼地侍候,又轻轻放下,这项工作似乎给她带来快感,她口边哼着小曲,调子扭扭捏捏,出其不意会转高降低、非常狐惑,但也有特殊风味,我看得呆掉。

他们生活无聊,毫无疑问,不过充满情趣,随心所欲,不经意、奢侈。

第二日,老方接我到华英小学门口。

幼儿班的孩子们在十一点半下课,别问我这些刚学会走路、勉强能表达语言的幼童们每日学些什么,我不会知道。

我逐个找。

低声地问:“邓爱梅,邓爱梅在吗,请问谁是邓爱梅?”

他们一个个走过,我心抽紧,握牢拳头。

“请问邓爱梅……”我楔而不舍。

一个小女孩子站在我面前,一只手指搁嘴旁,疑惑的用大眼睛看着我。

邓爱梅!

不用审了,这便是邓爱梅,不要说我知道,连方中信都毫无疑问的趋向前来:“是她了,是这个孩子。”为什么?因为她长得与我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碰巧她也是短头发,也皱眉头,也不相信陌生人。

我的心剧跳,唉,能够维持清醒真不是容易的事,换了别人,看到自己的母亲才五岁大,说不定就昏死在地。

我吞一口涎沫,蹲下来,“你……妈妈……”

“小朋友,”方中信救我,“她是小朋友。”

“是,小朋友,你是邓爱梅小朋友吧?”

小女孩点点头,但退后三步,对我们非常有戒心。

我实在忍不住,泪流满腮,要上去搂抱她。

这实在是非常不智的行为,小孩怕了,她确是一个小孩,才五岁上下,她挣扎着躲开。

“不要紧,”我便咽的说:“过来,请过来。”

方中信自口袋中掏出糖果,刚要递过去,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吆喝。

“喂,你们是谁?”

老方吓得一震,巧克力掉在地上。

我转过头去,看到一个少妇,怒气冲冲朝我们奔来。

邓爱梅马上扑到她怀里去。

她竖起眉毛,“你们是谁,为何缠住我孩儿?”

外婆,是外婆!

我的天,我的外婆,她同我差不多大,约二十余岁,脸盘子略长,一双眼睛明亮坚强,正瞪着我。

我什么都不会说,也什么都不会做,只能呆若木鸡的看牢她们母女俩,几次三番只能在喉头发出模糊的声音。

只听得方中信在一旁说:“这位太太,真对不起,我们全无恶意,内子想小女想得疯了,小女上月遇意外不幸……呃,你瞧,令千金同内人长得不是有点象吗,小女也正是这样的圆面孔大眼睛。内人一时控制不住,这位太太,,请你不要见怪。”

我泪如泉涌,激动得不住抽噎。

方中信过来,把我的头按在他肩膀上。

“不,”我说:“不——”“不要紧,”方中信说:“这位太太会原谅我们。”

只见外婆脸色稍霁,她留神注意我的脸型,点点头。母亲躲在她身后,非常好奇地瞪牢我张望。

方中信替我抹眼泪,我抓住他的手帕不放。

外婆缓和下来,“说起也奇怪,真的长得很象。”

老方说:“不然内人不会这么冲动。”

外婆语气转为很同情,对女儿说:“来,叫阿姨。”

母亲很乖,自大人背后转出来,叫我“姨。”

我张大嘴,不知叫她什么,又闭上。

“小女爱梅。”外婆说。

老方立刻打蛇随棍上:“太太贵姓?”

“小姓区。”

“区太太。”

“不。”

“区姑娘。”

外婆对这个称呼似乎颇为满意。

老方马上介绍自己:“我叫方中信,这是内人。”

外婆对我说:“方太太,你们还年轻,还可以有好多孩子,快别伤心了。”

我只得点点头,慢慢顺过气来。

她领起母亲,转身要走。

我连忙叫住她,“让我,让我再看看……爱梅。”

外婆立刻把女儿轻轻推到我面前。

我感激的说:“谢谢你,你真的仁慈。”

小孩穿得并不好,裙子已经拆过边放长了,裙脚上有明显白色的一行折痕,一双橡皮鞋踢得相当旧,袜头的橡筋已经松掉。

外婆的经济情形并不好。

她衣着远说不上光鲜,全不合时,我知道,因为老方带我到过时装店。

我还在依依不舍,老方已推我一下,“人家要走了。”

我只得放开她们。

小小的邓爱梅向我说:“再见,再见。”她的声音清脆响亮,如云雀般。

第九章

老方拉着我离开华英幼儿园。

“嘘,”他说:“险过剃头。”

我犹自怔怔地。

他逗我,“哭,原未只会哭,咄,没用。”

我把手帕还给他。

他不会明白,外婆病逝那年,母亲只有五岁,想到这里,我浑身颤抖起来,这么算来,我岂不是适逢其会?

“喂喂,内人,放松一点。”

“老方,我外婆要去世了。”我惊恐的说。

“你怎么知道?”他瞪大眼睛。

“聪明人,你怎么不动动脑筋,是我母亲告诉我的。”

“哟。”他发现事态的严重性。

“她死于,”那个苦思不得的术语忽然冒出来,“心脏病,是不是有一种病叫心脏病?”

“是的。”

“没有医治的方法?”

“有,但死亡率奇高。”

我瞪着他,“但是你有钱,有钱也不行?”真的发急了。

“小姐,金钱并非万能,家父亦因心脏病猝毙,这正是阎王叫你三更走,谁敢留人到五更。”

“你一定要帮我。”我红了双眼。

他怪叫,“你真是匪夷所思,我几时不帮你?但我没有超能力,我只是一个凡人,我的能力有限。”

“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外婆病逝?”我喊出来。

“我恐怕只能这样!生老病死在所难免,谁愿意守在病榻边看至亲吐出最后一口气?可是每个人不得不经历这种痛苦的过程,又不是你一个人,咦。”

“我不甘心!”

“谁会甘心?”

“太没意思了。”我掩住面孔。

“去同上主抗议呀,去呀,”他激我,“你这个人。”

我在路边长凳坐下,再也不肯动。

“别难过,陆宜,”老方攀往我肩膀,“至少你可以留下照顾你的母亲,她才一点点大,没你就惨了。”

我一震,张大嘴,又颓下来,“我能为她做什么?我自身难保。”

“有我,”他拍胸口,“照顾你们母女,我方中信绰绰有余。”

他是那么热情,我忍不住与他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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