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女孩子说:“时间过得真快,囡囡。”
那女孩答:“你们老喜欢那样说。”
“过来让妈妈看清楚你。”
“是,妈妈。”
之洋正搂着女儿肩膀,梦醒了。
苏志聪问:“你怎么累得靠椅子上就可熟睡?”
之洋茫然。
志聪担心,“身体没怎么样吧?”
“我梦见我们的女儿。”
“是吗,”苏志聪很高兴,“体重多少?”
“志聪,她不是婴儿,她已是个少女。”
志聪一怔,“你倒想,甫见女儿已是成年人,少却多少眠干睡湿学步学语琐碎烦恼。”
之洋也笑了,低头不语。
“既然女儿也见过了,也该结婚了。”
之洋没有回答他。
“女儿像谁?”苏志聪又问。
之洋理直气壮,“当然像我。”
志聪看着她,“也似你这般喜欢胡思乱想吗?”
“胡说,我这个人实事求是,经济实惠,脚踏实地,且又肯说肯做,不要乱把罪名加诸我身。”
志聪见她一张嘴讲了那么多,知道之洋没有心事,或是,他所知道的那宗心事,已经减至最低。
可是之洋不那样想,她与好友诉苦。
“受过一次伤,老觉得自己是残缺之身。”
时珍看看她,“表面上看,也不觉得少了什么。”
“像是在路上走着无故被人打一巴掌推倒在地,别说是途人,连自己都觉得会不会是品行不端,自取其辱。”
“是会有这种感觉的?会不会是我不对劲呢?否则,他怎么光挑我来侮辱伤害呢?”
“所以,即使你忘了那个人那件事,那种受辱的阴影还是会影响将来生活。”
“你的感觉如何?”
“时珍,我觉得我无法控制与志聪之间的感情,他迟早会发觉我的缺点,弃我而去。”
时珍看着她,“说得那么复杂干什么?你的意思是:你失过恋,你自卑,你缺乏信心。”
“是是是,我表达能力差,对不起。”
“时间治愈一切伤痕,当你有了家庭,信心自然会从头凝聚。”
“曾国峰为何伤害我?”
“这种笨人做事有什么理由可言。”时珍异常讨厌他,“他想找更好的,可是现在事实胜于雄辩,他根本好歹不分。”
之洋低下头,“我仍然心虚。”
“再过一段日子,自然平复。”
“多久?”
“你?十年、二十年。”时珍十分了解。
“哗,”之洋差点昏厥,“那么久?”
“那是你,换了是我,三五个月就丢脑后。”
“可是记忆会悄悄爬入窗户,爬进脑海。”
“有能力拾起过去,嗟叹一番,也是享受了,只有离了水深火热上了岸的人才能那样做。”
“是,”之洋承认,“如果不是与志聪在一起,我不会再提此人。”
“你现在得到更好的,当然可以把从前不幸遭遇拿出来细细感慨。”
之洋低下头笑了。
时珍忽然说:“之洋,至今你未曾透露,曾国峰缘何与你分手。”
之洋讶异,“刚才你不是说了吗?”
“是什么?”时珍愕然。
“不因一件事一个人一句话,而是他笼统认为我配不上他:身份、职业、收入、品貌、年纪、家庭背景,社会地位……他应得到更好的。”
“既然如此,当初为何同你在一起?”
“寂寞,也许。”
“可幸苏志聪不是那样的人。”
之洋笑说:“苏志聪是有福之人。”
“你看你,”时珍也笑,“信心十足,何须担心。”
再简单的婚礼,也是一项婚礼,需要照顾的细节不下三数百项,十分劳神。
先要找房子搬,接着添家具,换装修,安排结婚礼服,招待亲友观礼,刊登启事,决定蜜月地点……
开头兴致勃勃,后来就觉得累。
时珍从头帮到尾,十分奔波。
之洋感激,“无以为报。”
“将来你也帮我。”
之洋吓得双手乱摇,“不不不,别搞我。”
时珍气结。
“你那么疙瘩,谁吃得消,你看我,一点儿主见也无,办婚事都像做苦工一样。”
礼服已经挂在卧室里。
时珍惋惜道:“仿佛有欠隆重。”
之洋歪着头,“对于一个寻找归宿的女子来说,可以了。”
时珍说:“我结婚时纱上一定要钉珠子亮片,我自幼喜欢夸张的戏服。”
之洋笑,“一定包你自头到尾亮晶晶全场注目。”
“令尊令堂知道婚期了吗?”
“已经通知了。”
“有何表示?”
“他们一向喜欢看惯大场面状,只呵地一声。”
时珍说:“我一直认为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大家无关痛痒,将来应付生离死别,容易得多。”
之洋“嗤”一声笑出来。
“家母去世后家父像是一下子苍老茫然,均是因为深深相爱,我们出生有迟早,弃世也有早晚之分,感情深厚,则痛伤难忘。”
之洋不语。
据她所知,教授深爱的,另有其人,不过他已不复记忆,提来作甚。
婚礼如期举行,林之洋是一个漂亮、镇定、大方的新娘。
礼成后她轻轻把花球放到上司谭小康手中。
谭女士笑得合不拢嘴。
李时珍悻悻然,“势利鬼。”
之洋笑,“你得心应手,毋须外来力量帮忙。”
时珍只得笑。
回到新居,苏志聪做一杯茶给新婚妻子。
之洋抬起头问:“拖鞋呢,报纸呢?”
志聪必恭必敬地垂手答:“都准备好了,太太。”
之洋神气活现地说:“以后好好地做,我家薪水福利都上佳,不会亏待你。”
“是,太太。”
之洋走到长桌前去参观结婚礼物。
“一大堆,都不知是谁送来的。”
“百忙中都由时珍签收,她做事十分仔细,有一本小簿子,编了号码姓名。”
志聪说:“多数只是杯杯碟碟水晶用品,你有无旧情人?通常他们喜欢送名贵礼物,好叫人忘不了他们。”
之洋不动声色,既然结了婚,米已成炊,尔虞我诈的局面已经开始,她说:“我上一任旧男友还是在幼稚园低班时认识的,早忘了我,还送礼呢。”
志聪点点头,“那就别想找到钻石别针了。”
之洋低下头,志聪是正经人,他若是谁的旧情人,送礼必定情意绵绵,他可想不到世人有些薄情寡义之人,会把旧时人丢在脑后。
“由你写回条多谢这些人吧。”
苏志聪说:“需要双方签名。”
“你代我签。”
“不可无礼,一定要真笔签谢卡。”
之洋说:“你讲得对,我知道有位太太,结婚二十年,从来寄卡片到夫家亲戚处均由丈夫代签,十分粗鲁。”
之洋把礼物一件件拆开细看。
“这一对碧茜玉纸镇十分漂亮,让我看是谁送的,什么,卡片上写着‘恨不相逢未嫁时’,哗,这是谁,这里边有什么故事,为什么没有还君明珠,珍珠可以给我配戴。”
志聪紧张得不得了,“让我看让我看。”
之洋把卡片给他,上面写着的却是“苏氏伉俪笑纳,陈大文敬赠。”
志聪知道不但上了当,却露出马脚,讪讪地避到书房去,知道之洋用来惩罚他试探她有无旧情人。
大家都活了那么久,大家都有过去,不愿提起,也属人之常情。
而且,大概都不值得提起了。
之洋一件件礼物查看,终于发觉曾国峰榜上无名,这个人就是这点小家子气。
之洋把所有水晶都拆开,放在一张茶几上,又把各种银器放架上。
苏志聪人缘好,送礼人都对他慷慨。
终于拆到好友时珍那一份,是一串塔形珍珠,直径不大,颜色粉红晶莹,榄核型珠扣镶碎钻,十分考究精致,之洋很喜欢,立刻戴上。
一张便条上写着:“母亲送我十六岁生日礼物,转赠好友之洋,祝婚姻美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