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接着,他看到那具毁坏了的仪器,他问我:“时珍,这是什么?”
之洋瞠目结舌,“全部忘记了。”
“是,”时珍颓然,“所有记在仪器中的一切回忆,均已遗失。”
之洋抬起头,“那么,他也完全忘记了我。”
时珍点点头。
“他母亲死亡,他如何结识妻子,以及他喜爱的小说与历史故事,统统都在脑海中消失了。”
“一点不错,有许多琐事,他都得问我,所以我暂时只能寸步不离。”
之洋点点头。
“我俩比从前亲近许多,而且,我真正发现父亲已垂垂老矣。”
“胡说。”
“你出院后可以探访他。”
“我一定会。”
“之洋,你会失望。”
“我才不像你,事事要求过高,失望也大。”
时珍叹口气,“一个人在世上最好的一段日子,也不过是我同你现在这个阶段。”
之洋失笑,“言过其实,我同你有什么好?充满疑惑、彷徨、焦虑,一无所有,智慧、事业、家庭全有待追求,好个鬼。”
时珍抬起头,“那么,新中年最好。”
之洋刚想接下去。天渐渐亮了,她们一直没开灯,时珍注意到天色变化。立刻站起来,“我要走了,他一醒必定找我问长问短。”
“时珍,他只是失去一部分记忆,他并非患柏金森病。”
时珍颔首,匆匆离去,这时,第一丝阳光轻轻自窗帘缝子里张望进来。
之洋感慨万千。
看护前来打招呼,“今早如何?”
之洋问他:“你说,做人是否同做梦一样?”
那小伙子笑嘻嘻,“怎么同,我情愿此刻在暖烘烘的床上做梦。”
他过来替之洋做各种检查。
“我肚子饿。”
“我替你叫食物。”
“我要香槟龙虾鱼子酱。”
“不,我们只得麦片、蒸蛋及烘面包。”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信焉。
看护说:“你健康恢复得很快,最迟明后日当可出院。”
“我实在等不及了。”
“林小姐。平日小心保重身体,又何用进院修理。”
“多谢指教。”
懊日下午,苏志聪前来看她,带来许多消息,坐在之洋身边,一一告知。
之洋已可站起走动,身体仍然较弱,可是思想机伶,从前许多想不通的问题此刻迎刃而解,不是想到什么解决的良策妙方,而是衷心认为大多数烦恼均可置之不理,放下,走开,自然不了了之。
苏志聪接她出院。
那一天,是她一直握着他的手。
自从到教授的梦境去漫游过之后,她的人生观已经大大改变,每进入一个故事,她就像变得聪明一点,不是更懂得钻营,而是更加退让。
退一步想是最聪明的做法吧,因此清淡天和,反而跃进一大步。
小鲍寓看上去特别温馨舒适,朝南的窗子半开,阳光暖洋洋照进来。
之洋讶异,“好不整洁,”转头看着男友,“是你雪中送炭?”
他不出声,笑嘻嘻扶之洋坐好,斟杯热茶给她,随即进厨房捧出香喷喷的蛋糕。
没想到苏志聪有这门手艺,迷死人,之洋把睑埋进蛋糕里,这分心思,永志不忘。
然而大病之后,力不从心,体力较弱,自客厅一头走到另外一边,亦需慢慢一步步挪动,一口气无论如何似提不上来,身体不知哪个部分像穿了孔,力气就在那破洞泄尽。
可怕,之洋这才知道一副健康的身体有多重要。
饶是这样,因为年轻,也慢慢地养回来了。
一天比一天有明显的进步,不消个多星期,已可谈笑自如,自己进出。
接着,就上班去了。
之洋向时珍提出见教授的要求。
时珍答:“你会失望。”
“他不过患部分失忆,别太紧张。”
时珍不语,翻阅教授的约会册子,“后天是星期天,下午四时有个空档。”
之洋问:“你现在是他的秘书,安娜呢?”
时珍反问:“谁是安娜?”
之洋只得答允:“后天我准时到府上。”
“之洋,我们搬了家。”
之洋一愣,当然,即使是好友,一举一动,也不会向她汇报,不过这的确是个意外。
时珍把新地址说了一遍。
“教授的工作不受影响吧?”
“啊不,每个学生名字他都记得。”
当然,他并没有把学生名字以及讲义输入那部机器,故此没有遗失。
星期天,苏志聪本来想约之洋逛美术馆,之洋告诉他,已约了老朋友。
苏志聪从不问长问短,他只是应了一声。
是之洋补一句:“我去探访李梅竺教授。”
苏志聪说:“那多好。”
“你可以管接送吗?他们住在郊外。”
“自然,”苏志聪完全放下了心。
老早李时珍就站在门口等之洋,一见他们的车子立刻迎上来,同时,请苏君一小时后来接回之洋。
苏志聪诧异,“你们够时间吗?”
之洋以眼色示意苏志聪听话。
新洋房地方小了许多,但仍然够用,布置相当舒服,之洋表示喜欢。
“他的实验室呢?”之洋问。
“我们没有搬来,新屋主会予以拆卸改建网球场。”
之洋不置信,“那多可惜。”
“之洋,他完全不记得实验室用来做什么,留着它又有何用?”
“教授在什么地方?”
“在书房,来,跟我走。”
新房子没有阴暗角落,十分舒服。
之洋说:“时珍,你瘦了。”
“是,最近我生活压力比较大。”
时珍走到书房前敲敲门,“父亲,我可以进来吗?”
“请进。”
时珍推门进去“父亲,这是我的朋友林之洋。”
教授自书桌前抬起头来。
之洋站在时珍身后,看到他的脸,呆住了。
她即时明白为何好友一次又一次提醒她会失望,之洋只见教授白发萧萧,脸上皱纹甚深,不,他外形并不比他的年纪更老,但是不知怎么,神色略见苍茫,故像个老人。
只听得时珍问:“爸,你在读什么?”
“一本好书。”
“何名?”
“《镜花缘》。”
之洋自时珍身后走出来,“啊,是镜中花,水中月,故此心事终虚话。”
教授闻言,目光凝聚在之洋身上。
之洋心内凄酸,也看着教授。
她认识童年、少年、壮年时的他,她盼望见到他真人,如今看到了,真觉时光飞逝,不可思议,与教授一幕幕约会涌上心头,醒悟人生如梦,而教授就在她眼前老去。
之洋欷歔到极点。
正泪盈于睫,听到教授说:“这位小朋友是什么人?”
之洋张大了嘴,他不认得她!
虽然时珍已经再三警告过之洋,她仍然像脸上中了一拳,退后一步,脚步踉跄。
之洋在心中喊:你怎么可以假装不认得我。
教授脸上又露出茫然之色,问女儿:“时珍,你的朋友是否不舒服?”
时珍知道多说也无用,握着之洋的手,“我同她出去园子吸口新鲜空气。”
之洋无比凄凉,垂头而出。
时珍低声说:“是你一定要见他。”
之洋悻悻然:“失忆的竟是他,多么幸运。”
时珍抬头微笑,“真的,患失忆是天下至大福气,许多人与事,忘记最好。”
之洋垂头,深深太息。
“你不替他庆幸吗?他若有你的记忆,将会多么失望,你又不会在真实世界里跟他约会。”
之洋不语。
“他已踏入老年,许多私人习惯已经养成,大部分往事里都没有你,你怎么适应他?一天中你最活跃的时刻,他已经疲倦,他对你的欢欣没有共鸣,你对他的憔悴又无了解,相处多么枯燥。”
所以教授不答应在现实世界里见她。
他早有先见之明。
之洋微微笑。
“我陪你在附近散步,等苏君来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