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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易居 第9页

作者:亦舒

悠然说:“谢谢你石子,谢谢你。”

自在进一步要求,“班上的约翰兴登堡老会找我麻烦。”

石子举起双臂,“我不是打手。”

“或者你可以教训他。”

“我可以与你老师谈谈。”

“不,我赞成用私刑解决。”

“呵,不不不,我一向奉公守法。”

他们一起笑起来。

“石子,你值一百万。”

“是吗,同你爸说去,他只付我一千八。”

当天晚上自福临门下班,有人在门口等她。

那后生见到她,微笑道:“还记得我吗?”

石子也笑笑,“你是大师傅的妻弟麦志明。”

麦志明放下一颗心,“是,我想请你喝杯咖啡。”

“已经很晚了,”石子坦白地说,“我一天打两份工,最多只得五六小时睡眠,家教的孩子们大了,又不用睡午觉,我真累得慌。”

“我明白。”

“这种时候,根本不想约会。”

“我可以帮你吗?”

石子说得更浅白,“我若愿无端接受他人帮忙,也不用熬到今日了。”

麦志明很有耐心,“那么,我送你回山,大家聊聊。”

“我开车,你又怎么下来呢?”

“我叫计程车好了。”

“那多么浪费。”

“不要紧。”

石子深深叹口气,看样子,他有一定诚意。

在车上,石子问他:“你是土生儿吧?”

“不,我九岁来,只不过没学好中文。”

“那你不会了解我们这些中国人。”

“到了这个大熔炉,也无所谓来自何处了。”

麦志明这话有胸襟,石子对他增加一分好感。

她又叹一口气。

“缘何长嗟短叹。”

“碰上自己人,把握机会,吁一口气。”

“呵,你尽避叹息吧。”

“你看到月亮没有?虽是同一个卫星,自家乡看出去,又自不同。”

“那又为何离开呢?”

“逼不得已呀,谁不想追求更好的精神与物质生活呢。”

“那么,必需付出代价。”

“喂,抱怨几句也总可以吧。”

麦志明却说:“一句起三句止,多了不好,人不宜自怜。”

石子静下来,微微笑,“你这人,顶有意思。”

麦志明笑,“你以为老粗的嘴巴长不出象牙吧。”

“你太多心了。”

“我也知道长得美的女孩子心头高。”

石子抗议:“我从不自觉长得美。”

“我相信你。”

“阿麦,我且先送你回家。”

麦志明看着她,“我们可是朋友?”

石子笑,“以后修冷气,打对折。”

麦志明也笑。

那晚,正讶异怎么满屋灯都开亮,替她开门的是何四柱。

孩子们正拆着他带来的礼物。

石子高兴地说:“何先生你回来了。”

何四柱点点头,脸上有挥不尽的倦意。

石子本想礼貌上头寒暄数句,何四柱却说:“你也够累的了,只有劳累的人才会同情劳累的人,我们明天再谈。”

石子颔首,转头回宿舍。

这条街到了晚上简直堪称静寂无声,石子脑中已无诗情画意,只觉是睡觉的好地方。

每朝闹钟响的时候,内心交战:一日不起来也不要紧吧,就这一天,然后挨打也值得,只一天……一方面又告诉自己,应该庆幸一人可以霸两份工作,两份收入,辛苦也值得。

终于起来了,且精神奕奕。

石子叹口气。

那时,在上海,有人称赞石子的母亲漂亮,石子听得母亲笑答:“不不不,已经老了,我漂亮的时候,白天工作,晚上开会,通宵写报告,第二天还精神百倍。”

石子的父母都是工程师。

是,都是读书人,优秀的知识分子,就因为那样,一有运动,必遭劫难。

石子天生有读书因子遗传,吸收知识如海绵,又几乎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参考书上资料背得滚瓜烂熟,谈笑用兵,挥洒自如,在学校里,她是老师宠儿。

起了床,才发觉是星期天,保姆休息日。

不过,在过去三个星期日,她都陪着孩子们。

第四章

梳洗完毕到楼上一看,马利正准备早餐。

这个菲律宾人十分有人情味,不像她一些行家,洗碗洗到一半,看着钟,时间一到,立刻扔下一切,下班去也。

悠然第一个起床。

“爸爸来了。”声音很安慰。

“是,多好。”

“可是过几天他又要走了。”

“那是必定的,有聚必有散。”

“他能不能一直陪在我们身边?”

“或者你可以问问他。”

“不,石子,你替我们问。”

“悠然,你家里的事,保姆不宜插手。”

何四柱下楼来,“什么事?”

马利连忙递上一杯香喷喷的黑咖啡。

“谢谢你,马利,这就救了我的贱命。”

石子与马利均骇笑,这个人要求那么低。

悠然坐在父亲怀里吃手指。

石子不禁问:“何先生你干的是哪一行?”

“我是个运程欠佳的建筑师。”

石子嗤一声笑出来,“这样有本事还抱怨?”

“有运气的话早就退休了,还来回来回那样跑?”

一会儿写意与自在也下来了。

何四柱说:“一起去吃点心。”

“不不不,”写意第一个摇手,“太吵大挤,我又怕吃牛的胃,鸡的脚,鸭的舌。”

“你们想到什么地方去?”

“就在家好了。”

“我知道,我们到旧金山去旅行。”

写意忽然说:“爸,我发觉你怕这个家。”

这真是个惊人的发现。

何四柱搔着头皮,“你说得对,我已经习惯到处乱跑,睡得最好是在飞机上,坐在家中沙发真觉空虚,这样吧,我们乘船游阿拉斯加,石子,马利,你们也去。”

石子立刻说:“我不行,晚上还要上班。”

何四柱见乏人响应,颓然喝咖啡。

写意说:“享受悠闲吧,爸。”

可是何四柱早已经忘记什么叫悠闲。

自在说:“爸,你可以送我去医院探同学。”

“他怎么了?”

“他患白血病,需接受电疗。”

“好,我们买了礼物去探访他。”

何四柱到书房去写支票给石子及马利。

“数目不对。”

“呵那是加班费。

石子点点头,他倒是明白人。

“石子,你一定觉得这个家不甚像一个家吧?”

石子温和地答:“世上本无十全十美的家,如今温埠许多新移民家庭都如此。”

“我这个家连女主人都没有。”

石子不予置评。

何四柱问女儿:“你们二人有什么节目?”

悠然一定是跟着爸爸,写意表情有点着急,她没想到父亲会来,一定是约了仲那。

石子说:“写意与同学有节目。”

何四柱即刻问:“是男是女?”

石子忍不住别转头笑。

这样时髦能干的精英分子,一旦做了父亲,居然也婆妈起来。

何四柱咳嗽一声,半晌,才说:“把朋友也叫来,一起行动吧。”

写意说:“车子哪里坐得下。”

“我有一辆吉普车,足可坐七人。”

石子打圆场,“让写意自由括动吧,不然她就不写意了。”

一起买了礼物去探望自在的小同学,在医院逗留半晌,石子庆幸有健康即拥有世上最大财富,然后到游客区逛马路,在咖啡座吃冰淇淋。

碰到了同学。

洋女生悄悄问石子:“那是你男友?”

“不,是我的东家。”

“管他什么身分,”洋女笑,“这么英俊的男生,抓在手里再说。”

石子十分震惊,她想都没想过有这种可能性,“他有三个孩子。”

“又怎么样?我肯定他也有护照、金钱、安全感。”

石子抬起头,看着何四柱,仍然觉得没有可能。

晚上,在福临门,老板娘过来闲闲搭讪。

“星期天也不休假带孩子?”

石子跳起来,“你也看到了?”不可思议。

“谁叫你们长得那么触目。”

“是,他们一家相貌奇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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