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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易居 第5页

作者:亦舒

何四柱坐下来,又叹口气,“我真累,真不想动,后园徒有泳池,我一次都没游过,这样低的生活质素,真令人失望。”他捧着头。

石子愕然,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一直以为人一有钱,就可把烦恼减至最低,越有钱,烦恼则越少,如不,那么辛苦去赚钱干什么?

可是今日,何四柱推翻了她一贯想法。

“我要走了。”

语气一如罪犯赴法场。

石子取饼车匙送他出门。

“孩子们开学会有司机接送他们上学放学。”

“有我就可以了。”

“他们学校都在市中心,来回费时,有司机比较方便。

“西岸也有私立学校。”

“那是他们母亲的意思。”

石子立刻噤声。

“到了香港,又得转上海赴北京。”

“上海……?”

何四柱看她一眼,“你必有亲人在上海吧?”

三年不见,真正挂念。

“有托带的东西吗?”

“你那么忙,不敢劳驾。”

“上海自然有人帮我。”

“下次吧,”石子笑说,“反正你常常来回,下次麻烦你了。”

母亲一直希望有双舒适的便鞋,石子邮寄过一对,还是空邮挂号,花了整整两百元加币,却寄失了,显然有人从中渔利,石子气得心痛得以后不敢再寄邮包。

现在好了。

临上飞机,何四柱说:“孩子们交给你了。”语气不是不略带辛酸的。

回到何宅,孩子们仍然熟睡。

石子做一张菜单,与马利一起研究。

她问马利:“你工作时间也是朝九晚五吗?”

“哪里说得定,有时孩子们生病,四十八小时也没停下来。”

“你真好心。”

马利小小声说:“他们是富有的可怜孩子,你我都知道大屋大车还抵不过妈妈一个拥抱。”

石子笑笑,“许多穷孩子也没有妈妈。”

马利耸耸属,“石小姐你说得对。”

“请叫我石子。”

马利笑了。

她告诉石子,她即将取到加国永久居民身分,还有,她有个白人男朋友住在那那磨岛。

石子做了一锅菜饭,又煎好一条鱼才走。

“明早我八点钟来,你十点钟接更,那样你也许不必超时工作。”

“谢谢你石子。”

有了车子方便得多。

区姑娘拍拍石子肩膀,“漂亮女孩子真有用。”

大师傅问:“你学会转眼珠子了吗?”

众伙计笑,“学会了还来捧餐呢!”

说得也真对。

做到深夜,石子才回地库的家。

她决定退租,省得一钿是一钿,这三个月且住到何宅去,也试试半山居风味。

第二天她一早起来,买了菜上去,到了何宅大门,才七点三刻,阳光照到门口那面小小铜牌上,不易居三字清晰可见。

石子掏出门匙开进去,顺手关了警钟,东家对她这么信任,更要好好的做。

她去楼下看保姆宿舍,那一房一厅及卫生间清洁光亮舒服,另有门口出入,左侧一间睡房属于马利,门口供奉着天主教十字架,她与她都是异乡人。

石子把行李放下。

园丁已经来了,正剪草莳花,清理泳池工人在更换池水。

这样十全十美的一个家,也留不住女主人的心,一个人的心可见是多么奇突。

转进厨房,看见写意一个人披着睡袍寂寥地坐着。

“我给你做早点。”

“我并不饿。”

石子看着她,“有心事吗?”

“没有。”

石子做了茶自己喝。

可是写意随即说:“妈妈今日订婚。”

石子不出声,这可怎么出声才好?交际天才也难以启齿。

“我真不明白,她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会有人同她订婚。”

石子并不觉得好笑,她仍然一声不响,静静聆听。

十三岁的何写意现在需要的,不过是一双好耳朵。

写意叹口气,“她长得美,而且,外公富有。”

那就是了,那就是为什么年近四十仍然有人同她订婚的理由。

像石某人,谁要,现今还有谁会照顾谁一辈子,那是多沉重的一个包袱。

所以非自立不可。

“妈妈扔下我们三个不理了。”

石子不得不开口,“一个母亲始终是一个母亲。”措辞真高明,说了等于没说。

写意用手托住腮。

这孩子真是个美少女,连石子都觉得看着她是一种享受,小时候也有很多人称石子相貌好看,可是石子此刻认为若同写意比,可能差好远。

“不怕,她办完事,一定抽空来看你们。”

这时,马利也已起来,把门外中文报纸带进来。

石子一看头条,标题是“中国人蛇偷运欧美,每年利润犹胜贩毒”。

石子不禁叹一口气,某些华人也太有办法了,总不肯安分守己好好做人。

叫黄皮肤的她甚为汗颜。

每次看到那种标题,好像她也有份参与,只是分不到利润。

一会儿弟弟妹妹也起来了,挤在厨房吃早点,一个要麦片,另一个要烟肉蛋,果汁面包牛女乃粟米片放满一桌,石于喝白粥,早晨顿时热闹起来。

石子对自在说:“唷,整间屋子只有你一个壮丁,你可照顾我们女流之辈。”

这话自八岁到八十岁的男性均受用,自在有点飘飘然,慷慨地说:“有什么吩咐尽避说。”

“我们先去选焙衣物,然后回来学习中文,你说如何?”

悠然立刻说:“我不学中文。”

石子问:“为什么?”

“我英文法文都没学好,我不要学中文。”

宝课也真的蛮吃重。

写意也跟着说:“我对中文也真的没兴趣,妈妈说会讲就算了,连她也不大会写,可是爸不但要我们练好粤语,还进一步叫我们学国语,我学得好辛苦。”

石子沉默,这也是他们心声。

自在举手,“我会讲国语。”

石子笑,“说来听听。”

“饺子、担担面、云吞。”字正腔圆,可见这个孩子嗜吃。

石子退一步,“每天学半小时,这是你爸定下的规矩,我不敢不从。”

写意间:“真的才三十分钟?”

石子点点头。

自在笑,“那倒还可以接受。”

悠然说:“从前马老师一教便三小时。”

“三小时?哗,太累了。”石子吓一跳。

写意看着她,“石子,你知道吗,你是个好人。”

替三个孩子选焙衣物并非易事。

内衣要买得大两号,那样从洗衣干衣机取出来恰恰合身,女孩子试穿之际自在在门外等,得给他几本漫画解闷,悠然还小,需要蹲着服侍,石子忙得一头汗。

大包小包拎着,他们又要吃冰淇淋。

忽然写意说她的钱包丢了,又要全体回头找,半晌,才想起是扔在车厢忘记带出来。

往停车场走时悠然忽然闹别扭,可能是累了,硬是说自在推她,不获同情,掩脸哭泣。

石子只得把她抱在怀中。

吃力过做女侍。

居然还有比做女侍更辛苦的工作!

幸亏不真是他们母亲,幸亏只是来打工的。

石子头发都披下来,汗出如浆。

小悠然喊妈妈。

石子把她搂得紧紧。

自在说:“悠然最惨,她最小,最不明妈妈为什么要走。”

写意瞪弟弟一眼,“你呢,你又明白吗?”

自在答:“妈妈说她不再爱爸爸,所以要离开这个家。”

“你真的明白?”写意追问。

自在用手捧住头,“不,我不懂。”

写意颓然,“我更糊涂。”

这时悠然已经沉沉睡去。

石子把她抱进车厢,替她系好安全带,叫自在坐妹妹身边,把妹妹头靠他肩膀上。

写意讶异,“石子,你做事真有条理。”

石子立刻答:“当然,我是大学生。”

读大学惟一用途可能只是告诉他人大学生的智慧能力不容置疑。

她驾车回何宅。

路上写意说:“再过两年多我便可以考驾驶执照,届时爸爸会买一辆红色小跑车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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