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子吁出一口气,风景真好。
上海位于长江支流黄浦江的三角洲平原上,上海没有这样的风景。
可是石子听人说香港最名贵的住宅也在山上。
正在迟疑,尚未按铃,大门已经打开,一个菲律宾女佣探头出来问:“是石小姐吗?”
石子连忙挂起笑脸,“是。”
“请进来。”
一进门,发觉屋子有个极大玄关,屋顶十分高敞,大玻璃窗,柚木地板,家具简单实用,石子对此有十分好感,即使是名穷学生,她约莫也知道什么叫作品味。
女佣把她带到客厅左边一间会客室。
“何先生马上来。”
会客室长窗对牢后园的草地花圃以及泳池。
窗户半掩,空气中洋溢着甜蜜的花香,石子深深嗅一下,苦中作乐,即时认为活着还是好的。
身后有人咳嗽一声。
石子转过身去。
她看到一个年约三十多岁的男子伸手出来,“石小姐吧?”
石子与他握握手。
“请坐,喝杯茶。”
那何先生穿西装打领带,石子很少在她的环境里看到西服皇然的男人,即使是讲师,衣着也很随便,这何先生一定是位生意人。
“石小姐,你可有把履历带来?”
石子把履历及推荐信递上。
何君阅后,有点困惑,“石小姐,你是卑诗大学现任学生。”
“是。”
“这份工作可不是暑期工,我打算长期雇用保姆。”
石子不慌不忙答:“何先生,且试用三个月如何?”
那何先生看着石子年轻秀丽的面孔,过一会儿才说:“我有三个孩子,实在等人用。”
石子倒抽一口冷气。
“十三岁长女,十岁儿子,以及七岁幼女。”
不是婴儿,石子放下心来。
“你负责照顾安排他们起居饮食,各种健康娱乐,还有,每天抽个多小时来补习中文,我想他们学讲普通话。”
“我可以胜任。”
“每天工作时间约自上午八时至下午五时,每周工作七天。”
没有假期?
何君无奈,“孩子们实在需要人照顾,故此薪水略高,我可以出到一千八百元。”
石子忍不住在心中说:太好了。
“可是你晚上还要到中国餐馆去上班?”
“是,何先生,否则明年学费没有下落。”
何君问:“那不是太辛苦了吗?”
石子但笑不语。
何君吁出一口气,“正如你说,且做三个月试试,”他取饼一帧照片给石子看,“这是我那三个孩子,他们叫写意、自在、悠然,我叫何四柱。”
石子暗暗赞一声好名字,“孩子们可以叫我石子。”
“你明早来上班吧,我可以拨一辆车子给你用,汽油归公家,接载孩子,小心驾驶。”
石子忍不住问:“孩子们呢?”
“在香港探他们的母亲,明天回来。”
石子一怔。
何四柱似乎要赶时间,“我送你下山去。”
石子跟着他走。
“后天轮到我回香港。”
敝不得那么急要请保姆。
“过来看一看,这辆小埃士哥尔夫给你用。”
对石子来说,今日遭遇好比仙履奇遇。
何四往看着石子,“工作蛮辛苦,希望你帮忙,孩子们不算顽劣,不过到底是孩子,你要处处包涵,我可能是多嘴了。”
石子只是赔笑。
“你要是愿意留宿,保姆套房在地库。”
“我先做下来再说,请问,何太太几时回来?”
何四柱沉默一会儿,忽然叹口气,“何太太与我已经离婚,她不习惯这里生话,她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石子吓一跳,立刻噤声收敛笑意。
十分钟后,她请何先生在市中心让她下车。
那么美丽的家园,那样明眸皓齿的孩子,都留不住她的心,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不易居真的不易居?
又有什么人,会把自己的家叫作不易居?
不管它了。
握着两份工作,石子心落了实。
大师傅阿陈却不看好。
“你又不是铁打,哪里撑得住,不如辞掉晚上这份。”
“不不不,我需要钱。”
“健康最重要。”
“我年轻力壮,你别小觑我。”
“当心,失去健康,即失去一切。”
石子十分悲哀,“明年又要加学费了。”
“谁教你迷信上大学,我才小学程度,一样快乐生活。”
石子看着肥陈,“你是例外,我很替你庆幸,你既幸运又知足,但愿人人都像你。”
阿陈叹口气,“何必同自己过不去,只有这么多,不去做非分之想,自己开心点。”
石子用手托着头,“我希望得到更多,海景洋房、大房车、珠宝、华服、女佣人、司机……”
“那你得学你的朋友,不然就太迟了。”
石子气馁,“你没有见过她那台湾朋友吧?”
“长得丑?”
“相貌由父母生成,不用计较,那人其实高大英俊,可是属于某帮会,同日本野寇党又很熟,是个危险人物。”
大师傅顺手取饼一张中文报纸,那头条恰巧是“温哥华犯罪集团华裔控制,亚洲匪帮组织力全球居首”。
大家都叹口气。
老板娘走过,训曰:“有得吃有得穿,缘何长嗟短叹?”
石子抬起头,“为什么华人要求那么低,永远只求温饱以及上头不要来找碴?”
大师傅颔首笑曰:“听听,大学生又不满足了。”
老板娘区笑萍拍手道:“果然如此。”
“大学生最麻烦,又要好吃,又要好穿,既要民主,又要自由。”
“如此骄矜,如何办事。”
“好了好了,”石子双手掩耳,“别借题发挥了。”
那天晚上,有一个喝醉酒的洋汉试图把十块钱小费塞到石子的衣领里去。
区姑娘前来打圆场。
懊刹那石子原谅了孔碧玉。
在碧玉眼中,做女侍同跳月兑衣舞同样屈辱,不如到一个薪酬多几倍的地方去。
石子躲进狭窄的更衣室。
区姑娘追过去,见石于低着头,以为她气哭了,因说:“那一桌人已经走了。”
石子抬起头来,一张脸心平气和,绝不像装出来,“我没事,我只是腿酸。”
“看得开就好。”
石子揉着脚趾,“自做女侍以来,这双脚已经大了两号,我到现在才知道为什么苦力双脚会那么大,皆因负重。”俗云头大富,脚大苦。
区姑娘微笑地看着她,“石子,你会有出息的。”
“谢谢老板娘。”
“你的名字为什么叫石子?”区姑娘终于忍不住。
“家父姓石,我是石家的孩子,故名。”
“也真别致,别多讲了,速速出去招呼客人。”
开头,石子也试过找些英文卷子来译作中文赚些稿费,稍后发觉既费神又耗时,收入菲薄,且时常收不到稿费,干脆来捧盘碗。
一直认为,挨到毕业,想必是另一番光景。
可是眼见师兄姐自学堂出来,不过是做售货员、导游、银行出纳,收入甚微,碧玉父母都是外科医生,但一直慨叹拿手术刀的还不加拿剃头刀的。
这才叫碧玉沮丧,不是客人的怪手。
回到那个简陋的家,她算了一算,每日大约可维持六小时睡眠,够了,睡那么多干什么。
她伏案写家书:“妈妈,我找到一份家教工作,薪水好极了,有剩钱当寄回来,最近可能会搬到大学附近去住,地址一旦确实,马上通知你……”
搬到大学附近去?那是全市最贵的住宅区,到底年轻,石子见自己那么会吹牛,不禁嗤一声笑出来。
她累极而睡。
第二章
第一只闹钟响的时候她还不知身在何处,十分钟后第二只闹钟又响。
一只指甲大的蛛蜘在天花板一角结了只网,吊下来,刚好垂在石子面前,一张嘴,就可以把它吞下去。
六十五年的老房子,结构还算结实,可是蛇虫鼠蚁,什么都有,已见怪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