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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身女人 第2页

作者:亦舒

我真羡慕他们,他们受父母的训,不必聆听:“当初我养你一场……”这种话。他们懂得回答:“我从没要求被生下来过。”

他们理直气壮,所以眼睛特别明亮,嘴唇特别红,皮肤特别油润。天之骄子。

像我们班上的何掌珠,十六岁零九个月,修文科,一件蓝布校服在她身上都显得性感,蓝色旗袍的领角有时松了点,长长黑发梳条粗辫子,幸亏班上的男生都年轻,否则都一一心跳而死。何掌珠身上有点婴儿肥未消,倒不是属于略胖的那种,但不知为什么,手腕与小腿都滚圆,连胸脯都是圆的,见过她才知道什么是青春。

问她是否打算到外国升学,她答道:“苦都苦煞了,香港大学可以啦,然后暑假到欧美去旅行。”

她爹是个建筑师。她在十五岁时候便到过欧洲,问她印象如何,不过耸耸肩,不置可否,凡事太容易了,没什么味道。

值得一提的是何掌珠功课很好,英文作文词文并茂,有些句子非常幽默,偶尔利用名作家句子讽刺一番,常看得我笑出来。教足她三年,看着她进步,心中也有愉快。

有时候我也与她及其他的女孩子闲聊,名为师生联络感情,实则是向老师撒娇,她们早已懂得这一套。

——“蜜丝林是我们老师中最漂亮的。”拍马屁。

(不知为什么,英文书院中的女教师都被称为“蜜丝”。)

“蜜丝赵也漂亮。”

“不过穿得小家子气。”

我说:“别在我面前批评别的老师。”

“背着你可以批评吗?”一阵嬉笑。

等她们看到世界,她们便知道做人是怎么一回事。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惭愧,哦,我是妒忌了,怎么可以有如此恶毒的想法。

“蜜丝林,你在什么地方买衣服?”何掌珠问道。

“街边档口。”我答。

“恋爱时应该怎么做?”

“享受。”

又是笑。女学生子永远只会咭咭笑,她们活在游乐场中,没有一件事不是新鲜的,在她们眼中,一切事物都鲜明彩艳,爱恶分明。

“蜜丝林,为什么你没有男朋友?”河掌珠特别顽皮。

“谁说的?谁说我没有男朋友?”我微笑。

“都这么说。”

都这么说。

我明白了。

周末张佑森约好十一点来我家,结果十点十分就到。我问:“你有没有时间观念?我才起床。”很烦。

张佑森做事永远得一个“错”字。

我递给他一叠报纸杂志,“你慢慢读吧,我要梳洗。”

他也不出声,坐在那里看起报纸来。

一会儿我烧着的水开了,水壶像婴儿般呜咽,他又走到厨房去。我到厨房去阻住他,“佑森,你在别人家中。坐在客厅中央,别乱跑好不好?这里不是你付的房租,你规矩点,守礼貌行不行?”

他仍然回到客厅坐下,不声不响。

张佑森是这么一个人,早是个笑话,那时运动会。他的中学离我们中学近,跑完步体育老师允许他用我们的淋浴问,结果他每次带着肥皂毛巾来——笑死女生,真笨得不像个人。而结果我跟他耗上了。全校公认最聪明的女生跟他泡,他福气不是没有的。

每次约会,一切事宜都由我安排,像今天,我说:“我们先去吃中饭,然后买票,买好票我到超级市场去购物,你如果没有兴趣,便到图书馆去坐一下。”

买完票回来的时候,他把路边建地下铁路的泥浆也踩回来,一进门踏在那条天津地毯上。

我说:“佑森,请帮个忙,你贵脚抬一抬,我地毯刚洗过,不是给你抹鞋底的。”

他“哦”的一声,把双脚移过一边。

“佑森,”我叹口气,“你这个人是怎么活了三十年的?”

他仍然不出声。

我与他对坐着,他没话说,我也不说话,次次都要我说话娱乐他,我累。

我笑说:“佑森,谁嫁了你倒好,大家大眼对小眼,扭开电视便看到白头偕老。”

他讪讪地看着双手。

“最近工作怎么样?”我努力制造话题。

“很忙。”两个字。

“忙成怎么样?”

“很多女孩子都告假去旅行,所有工作堆在我头上。”

“你也该出去走走,增加见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他好脾气地笑,“我没钱。”

“你赚得跟我差不多,我得付房租,你跟家人住。”

“你比我多赚百分之五十。”他倒是没有自卑感,“我在分期付款供一层房子。”

“呵,”我笑,“打算娶老婆了。多大的房子?一个月供多少?”

“一个月两千多。”他忸怩的说,“分五年,四百多尺的房子,是政府居者有其屋计划那种房子。”

“可是,你收入已经超过申请资格了。”我惊异。

他说:“我……瞒了一些事实。”

典型的香港人。我叹口气,你说他傻,他可不傻,他在世俗上的事比谁都会打算盘。地毯要是他买的,他就不舍得踏上去,一定。

“四百多尺……”我说,“比我这里还小一半,我的天,香港的公寓越来越小,怎么放家具?一房一厅?像我这里这样。”

“你这里是三房一厅拆通的,怎么同?”他说,“也只有你一个人住这么大地方不怕。”

我说:“四百尺有窒息感,”

“两个人住也够了。”他说。

我不想与他争执。他总有他的道理,他自己有一套。

“你父亲呢?将来令尊也与你住?”我问。

“是。”他答。

“如果你太太不喜欢,怎么办?”我问。

“不会不喜欢。”他说。

我不响,只是笑笑。听上去很美满……小夫妻俩住四百尺房子,有个老人家看大门,公寓粘一粘墙纸便是新房,像张佑森这样的人,也许对某些女人来说是求之不得的好丈夫,我嘲讽的想。

我们去看电影,两点半那场,因是儿童影片,观众拖大带小到三点钟才坐定,到四点钟又开始上洗手间。熙来攘往,吵得不亦乐乎。

我问佑森,“你闷不闷?”

“不闷,我怎么会闷?”

我很闷。

第二章

连学生都知道我没有男朋友。我暗自叹口气。陪我上街的人很多,但却没有男朋友。男朋友是不同的,男朋友是将来的丈夫。

看完戏我们往回走。我说:“如果你独个儿住,倒可以上你家坐坐,改变一下环境。”

“现在也可以呀。”他说。

我笑笑,他的父亲近七十岁,有点邋遢相,我不高兴与他招呼,又不想看他探头探脑的,老当我是未来儿媳妇。哪有人三十岁了还与家人同住,信都给父亲拆过了才到他手里,佑森也不觉是项烦恼,谁能给他写情信呢?

“真奇怪,”我说,“我们认识竟已十五年了。”

“是的,我第一次见你,你穿一件粉红色小裙子。也是这么凶霸霸的样子。”

“我?”我笑,“我凶霸霸?”

“是的,就是现在这样。”

我忽然发觉他也有点幽默感,于是拍拍他的肩膀。

“佑森,你对我很容忍,我知道。”我感慨的说。

“是我笨。不关你事,我常激怒你。”

“佑森,”我说,“你——”我又改变话题,“你如果结了婚,我们就不能这么自由自在见面了。”

“没关系,我们像兄妹。”他说。

“兄妹?”我笑,“有这么好的哥哥?或有之,余未之见也。”

他又不出声了。能与佑森有不停的对白,那真是奇迹。与他说话像断成一截截的录音带,不连续。

他问:“你为什么这些日子都不结婚?”

“我?”我说,“没碰到适合的人。”

“你要求别太高。”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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