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飞机之前,忍不住拨个电话到殷宅去。
来听电话的是殷瑟瑟,我不想招呼她,便假装陌生人,“请问殷永亨在不在?”
“你是马大、还是哈拿?”她的耳朵真尖,“应该是哈拿,因为马大只找梅令侠。”一阵讪笑。
“对不起,哪一位?”我问,“我认声音的本事很差。”
“殷永亨飞新加坡去办公事,怎么?他没同你说?有关遗嘱的事——好紧张,就快揭盅了。”
我心一阵难过,任何人都难免吧,他对我竞这么冷淡。
“你的本事没有令妹大呵,抑或是令姊?恕我没弄清楚,梅令侠现在二十四小时与她在一起,不过你叫她小心点,只要我的指头钩一钩,他又会回到我的身边。”一阵狂笑。
这个十三点。
我说:“谢谢你消息,再见。”
难怪别人说,女性不可轻易主动乱找男生,这就是结果。
殷瑟瑟还在那头狂笑,我问她:“你笑完没有,当心皱纹以几何级数增加。”
她蓦然停止笑,挂断电话。
我当然非常不悦,抱着郁郁的心情到日本,逗留三天,自有厂家招待,我并不是大买主,但日本人的作风自有其可取之处,无论大小,一律诚意招待,我当然买到我要的衣物。
我所选的货一向专注,只攻毛衣衬衫,其余再美再新,也不过略选几件,送给马大。
鲍余跑到原宿弄堂小食店喝米酒吃鱼生,心中还是对永亨念念不忘。
很是惆怅,他一定是嫌我出生不正,又是个瘸子,他是那种割不正不食的君子,生命中不容许大多复杂的人与事,虽与我吵过架斗过嘴,成为朋友,但最后那条界限必定划得一清二楚。
他哪像梅令侠这般热情澎湃,要谁便追谁,一开始追就得追到手。
我不应反对马大接受他的追求,单是为享受,就应该接受,女人能有多少个好日子?有人追的时候,让他追,高高在上,充扮一次女神,被宠坏的滋味太甜蜜,但愿我也有机会尝得到。
这样一想,就觉得不必祀人忧天。有时候离开家,走得远一点。更容易看清真相,这个距离是必需的,所以我喜欢旅行,可惜每次都一个人。
带着感喟的心情来,又带着感咱的心情走。
多了三皮箱的衣物。
新货急需标价,亲力亲为,非常费时失事。
永亨像是失踪似的,我也没有勇气跟他联络,打到家,怕殷瑟瑟诸多讪笑,打到他公司去,说不定他女秘书比殷瑟瑟还要坏。
我把感情埋葬在内心,不露口风。一方面马大与梅令侠打得火热,这个形容词虽然老土,是五十年代文言小说中的常用词,但是此刻我竟想不出更好的字句来形容他俩。
他们几乎二十四小时在一起,马大每夜两三点钟回家,早上八时又由他接到学校去,仿佛不需要睡眠,不知如何支撑。
家中什么都不理了,衣服鞋袜一天一地,老说没新衣服穿,把我自日本带回来的新货挑来挑去,嫌这嫌那,像一只快乐的小鸟,蹦来蹦去,不知哪里来的精力,我只会得看牢她笑。
外表上她跟梅令侠是很相配的,一个英俊,一个美貌,两个人都那么讲究穿着,现在梅令侠又带着她到处玩,每一种新的玩意儿都学得混似烂熟,跳起舞来像两只花蝴蝶,据马大说,现在流行怀旧舞,以前不会的探戈狐步,现在都找专人来指导操练。
梅令侠整个人是为吃喝玩乐而活着的,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一目了然,梅的成绩斐然。
妈妈开始担心。
她同我说过几次,叫我劝马大。
我讶异,“不是你说的,什么玩玩、散散心不要紧?”
“哪有这样玩法的?”妈妈瞪我一眼,“日日夜夜都不见人,跟定他似的,名誉坏了,那将来怎么过?”
我既好气又好笑,“不是说现在也不计较这些吗?”
“你尽避跟妈妈斗嘴干什么?”她蹬足,“妈妈还不够烦吗?”
我叹气,“我早就提出反对。”
妈妈不出声。
“后来看到马大这么快乐,真是难得的,就随她去。”我又感慨的说。
我是因为自己没有那样的机会,所以间接纵容马大。
“你劝她收敛一点。”妈妈说。
“现在劝就比较难了。”我据实说。
“你总得说说她。”
“好。”
“那个姓梅的有没有向马大求婚?”妈妈问。
我沉默一会儿,“妈妈,现在男女关系很复杂,往往甲同乙走,等到婚讯传出,甲娶的却是丙,或是乙嫁的是丁,很令人难堪,不过当事人都处理得很好,情场如战场,有得打好过没得打。”我想到永亨,他连宣战都不肯,明哲保身。
“你在说些什么,哈拿,我一句都听不懂。”
我心中难过到极点,“我只想马大快乐。”
“别乐极生悲就好。”
我笑,“那也值得,是不是?”
妈妈听到这句话,如遭雷殛,眼睁睁的看着我。
“妈妈,妈妈。”我推她,“怎么了?”
“艳红说过这句话!艳红这样说过,哈拿,没想到二十五年后,你又会这么说,我好害怕,有时候看到马大的眼色,跟当年的艳红一模一样,那种狂热、痴迷,一模一样,哈拿,你要劝她。”
我把妈妈搂在怀内,我们一家子现在草木皆兵,好比惊弓之乌。杯弓蛇影、风声鹤唳,都足以使妈妈心惊肉跳。
我安慰妈妈,“现在不比以前,妈妈,现代人看感情,不会那么严重,我同你说她几句,保管没事,不怕,不怕。”
她略略停下神来。
“妈妈,去搓牌好不好?快去,别为儿女的事操心,儿女自有儿女福,最近牌风如何?赢得多不多?”
“输的多。”
“嗳,别把我们也输出去。”我笑道。
“哎呀,我忘了,张太太约好我,我要出去啦。”妈说。
妈妈一走,我也不必强颜欢笑,一张面孔立刻挂下来。
我躺在藤椅上,闲散散的晒太阳。
老英姐替我在身上盖一张绒线被。这是小时候不知哪个伯母替我们织的,用断头绒丝,织成一小块一小块,再接在一块儿,似一块百结布,是我最心爱的。
我叫:“亚斯匹灵,亚斯匹灵。”
它走过来,我看着它,呆柱了。
这个月来它长了怕有三十公分,已经不是可以手抱的小狈,我们四只眼睛对望半晌,非常尴尬,它喉咙呜呜响,蹲在我脚下。
我喃喃说:“亚斯匹灵,有谁对我们不起,你要去咬死他。”它仍然呜呜声。
在这个时候,马大一阵香风似的卷进来。
“咦,你在家?”她扬一扬衣角。
“过来,马大,有话同你说。”我坐起来。
“什么事?”她问。
我凝视她。真美,马大真美,明澄的双目,尖下巴,肿嘴唇,长发梳了一角辫子,鬓脚长长,皮肤胜雪,身上是最时髦的衣饰。
我说:“你真美。”
“啐!”她笑,“神经病,做姊妹二十多年,忽然说出这种话来。”
“那么高的高跟鞋,穿着怎么走路?”我问。
“也不用走很多路,令侠接我进进出出的。”她握着我的手,“喂,你的手为什么冰冷的?”
“马大,你与梅令侠,很接近了吧?”
“唔。”她眯起眼睛笑。
“马大,妈妈的意思是,不要那么死心眼,也跟旁的男孩子约会一下。”
“我都觉得别人闷。”她一副上瘾的样子。
“妈妈不大喜欢殷家的人。”
“他又不姓殷。”
我词穷。
吧涉别人感情生活是最落后最老土的举止,我觉得应该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