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之间,我一口气提不上来,不知道应不应该恨他。
梅令侠还是磨着不肯走,他自茶几上拾起我家的书报杂志,“谁看这些?《血咒》、《老猫》、《人头恋》,好恐怖的书名。”
我出声,“别批评我的品味。”
“是哈拿,当然是哈拿,”马大笑说,“除出她,谁看那些恐怖的小说?”
我不出声。梅令侠转头问马大:“你看什么?”
“我看《咆吼山庄》。”马大一直笑,“不啦,最近在研究罗伦斯的诗写论文。”
我抱住只垫子,“不是说论文的题目不得重复吗?为什么每个读英国文学的人都研究罗伦斯的诗?近百年下来,也该折磨得七零八落了吧。为什么不看嘉怕里奥何塞嘉西亚马尔塞斯的作品?”
马大说:“狗口不出象牙。”
我纳闷的说:“我不喜文科,漫无标准,谁最能盖,奖状便落在谁的手中,我喜欢科学。”
马大说:“不要理她。”
我问梅令侠,“你告辞了没有?”
他也黔驴技穷,既然如此,只好站起来说:“我下次再来拜访。”
我几乎没把他推出去,“不用下次,谢谢。”
马大待他走后,瞪着我说:“你是干吗呀?”
“这个人,离他远一点。”
“他有什么危险?”
“他是殷瑟瑟的男朋友。”
“殷瑟瑟的男朋友多的是,况且没听说过要避开有女朋友的男人。”
我问:“你想做冒险家?学堂里放着那么多的男同学,偏偏去惹他,吃饱饭没事做。”
“你管我呢。”她笑着推我一下。
我双手抱着膝,“劝你的话,别当耳边风。”
“殷瑟瑟并没有我想象中的美丽。”马大说,“很老很憔悴,晒得太黑。”
我仰起头,在雕花刻字镜子里看看自己、“我今天也很丑。”
“那是你睡眠不足。”
“马大,你只对殷瑟瑟有印象?我们的父亲呢?”
她立刻皱眉头,“如果你肯放过我,我情愿不说这件事。”
“我们也许会承继他的产业。”
“谁在乎,你的口气似殷瑟瑟。”
“那是一笔很大的数目,而且,我们身上也流着他的血。”
马大说:“我不这样想,他滑稽而可笑,不管他叫我什么,我仍然叫裘马大。”
我忍不住说:“你好比一只把头藏在沙中的鸵鸟。”
“有什么不好?”
妈妈回来,“两姐妹吵什么?”
“妈妈,输抑或赢?”我走向前去。
“从医院回来,情况如何?”妈妈说。
我说:“他不行了。”
妈妈搂着我,“年纪大总要去的,别难过。”
马大在一边吃醋,“妈妈这一阵子搂着哈拿不放,把她当心肝肉,什么意思?”
“你也过来。”妈妈说。
“我不。”马大皱皱眉,像是想起了什么,“那老头也向我们说:过来呀,过来呀,真可怕。”
妈妈沉默。
马大说:“我要去练琴。”她转身走开去。
可怜的马大,虽然她表面上装得与殷若琴如陌路人,心底下,她的精神很受困惑,可以猜想得到。
妈妈说:“早知道,那个叫殷永亨的小伙子找上门来的时候,我跟他说,那两个孩子在马来西亚送了人了。”
“真的,妈妈,你应该那么做,这年头好心不一定有好报,妈妈,我宁愿你说谎,对我与马大也好过得多。”
“可是他毕竟是你们的生父,我想见一见他也不碍事。”
妈妈懊恼的说:“谁知惹出这么多烦恼来。”
“这是你所不能顶知的。”我说。
“我真笨,这几天来我一直后悔。”
“等他一去世,我们与殷家就没关系了。”
妈妈预言,“我看不会这么简单,我看这不过是个开始。”
“只要有你跟我们在一起,什么也不怕。”
妈妈笑,“傻孩子,你妈是个老妇,又不是无敌女金刚。”
“你输还是赢?”我问。
“往日纵有天大的烦恼,往牌桌上一坐,也处之泰然,烟消云散,今日持着大牌,也赢不出来,老是心惊肉跳,心思不属,不知为什么?”
“挂住我们。”
“对了,所以在她们那里喝了碗鸡汤就回来,有什么事,一家凑在一起,叫应方便。”
书房内传出马大的琴声,益发悠扬,但打她七岁开始学琴,我就与她势不两立,务必要取笑她,直到她反目,她也习惯了。
我故意一跷一跷的走过去,大力踢书房门,“给伤残人士一点安静。”
她理也不理我,气势如虹般直弹下去。
我坐下跟妈说:“妈,老胡师傅有一两天没来了”
妈妈说:“说起往事,他也伤神。”
“会不会病了?”我担心问,“他一个人住。”
妈妈说:“租一间房间也有好处,邻居会照应他。”
饼一会儿我问:“他很喜欢粉艳红吧?”
妈妈一怔,“你什么都猜到。”
“听你说起,看他的样子,心里有一两分数目。”
“是的,班子里谁都知道他暗恋艳红。”
“她知道吗?”
“知道。”妈妈说,“她对他很好。”
“出事后他一蹶不振,是不是?”我又问。
“本来老胡的琴出神入化,后来就开始喝黄酒……喝个不停,成了酒仙。”妈妈说。
我说:“走过他身边,老一阵酒味,不过他的衣着很整齐,多亏英姐打点。”
老英姐这个时候跌跌撞撞的进来,“老胡师傅进了医院。他中风,被同屋送进医院。”她急得团团转。
“这还了得。”妈妈跳起来。
“妈妈,这件事你不要动,我与马大去看他。”
“不,一辈子的朋友,我一定要去。”她涨红了脸,瞪着眼睛。
“你那么胖,没的跑来跑去。”我暴躁的跺脚。
“不不,我一定要去一一”
“叫司机备车,一块儿去。”马大出现在我们身后。
我拉起妈妈与马大,奔下楼去。
一路上我有种不祥的感觉,看看妈妈,她面如死灰,紧紧的闭着双目,嘴唇掀动,我知道她又在念主祷文。我喃喃的说:“今个月咱们真黑,黑过墨斗。”
马大瞪我一眼。
到了公立医院,我们以第一时间奔进去,经过几个询问处,才找到老胡师傅的病床号码,急着抢进去,发觉床空着。
我张大嘴,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感觉如五雷轰顶。
可怜天真的妈妈还在嚷,“他人呢?他人呢?”一副翡翠耳环在白胖的面庞边急促摇晃。
我向马大看一眼,恰巧她的目光也向我投来,四目交投,心意明察如水晶。
她拉一拉妈妈。我说:“老胡师傅已经到了天上。”
“吓,什么?”妈妈震惊得脚软,“我儿,你说什么?”
护士走过来,“七十号病人中风去世,你们是亲属?请去办认尸手续。”
妈妈整个人软下来,我与马大在两边扶住她。
她六神无主地嚷:“怎么会?怎么会?”
我向马大丢一个眼色,“你陪妈妈回去。”
“不,”妈妈镇静下来,“我要看他最后一面,相识一场,转眼五十年,没有什么可怕的。”
马大已经在哭。
我默然。
只记得一出世就有老胡师傅这个人,初初头发只是斑白,身材瘦削,时常咳嗽痰在喉咙底转,但我们并不讨厌他,因他纵容我们,而且带糕点给我们,那种在街角小摊子上卖,很脏。但味道是特别精彩的零食。
渐渐他的头发全白了,又瘦了不少,喉头上的结凸出来像一只核桃,说起来一上一下,非常好玩。
他天天在我们这里,总要到下午时分才走,有时也在客厅里瞌一会儿。
今天天色这么好,天这么蓝,他却离我们而去,我仰头深深吸气,说什么万物之灵,对自己的生死还茫茫然毫无知觉,说去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