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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孩子 第15页

作者:亦舒

忽然之间,我一口气提不上来,不知道应不应该恨他。

梅令侠还是磨着不肯走,他自茶几上拾起我家的书报杂志,“谁看这些?《血咒》、《老猫》、《人头恋》,好恐怖的书名。”

我出声,“别批评我的品味。”

“是哈拿,当然是哈拿,”马大笑说,“除出她,谁看那些恐怖的小说?”

我不出声。梅令侠转头问马大:“你看什么?”

“我看《咆吼山庄》。”马大一直笑,“不啦,最近在研究罗伦斯的诗写论文。”

我抱住只垫子,“不是说论文的题目不得重复吗?为什么每个读英国文学的人都研究罗伦斯的诗?近百年下来,也该折磨得七零八落了吧。为什么不看嘉怕里奥何塞嘉西亚马尔塞斯的作品?”

马大说:“狗口不出象牙。”

我纳闷的说:“我不喜文科,漫无标准,谁最能盖,奖状便落在谁的手中,我喜欢科学。”

马大说:“不要理她。”

我问梅令侠,“你告辞了没有?”

他也黔驴技穷,既然如此,只好站起来说:“我下次再来拜访。”

我几乎没把他推出去,“不用下次,谢谢。”

马大待他走后,瞪着我说:“你是干吗呀?”

“这个人,离他远一点。”

“他有什么危险?”

“他是殷瑟瑟的男朋友。”

“殷瑟瑟的男朋友多的是,况且没听说过要避开有女朋友的男人。”

我问:“你想做冒险家?学堂里放着那么多的男同学,偏偏去惹他,吃饱饭没事做。”

“你管我呢。”她笑着推我一下。

我双手抱着膝,“劝你的话,别当耳边风。”

“殷瑟瑟并没有我想象中的美丽。”马大说,“很老很憔悴,晒得太黑。”

我仰起头,在雕花刻字镜子里看看自己、“我今天也很丑。”

“那是你睡眠不足。”

“马大,你只对殷瑟瑟有印象?我们的父亲呢?”

她立刻皱眉头,“如果你肯放过我,我情愿不说这件事。”

“我们也许会承继他的产业。”

“谁在乎,你的口气似殷瑟瑟。”

“那是一笔很大的数目,而且,我们身上也流着他的血。”

马大说:“我不这样想,他滑稽而可笑,不管他叫我什么,我仍然叫裘马大。”

我忍不住说:“你好比一只把头藏在沙中的鸵鸟。”

“有什么不好?”

妈妈回来,“两姐妹吵什么?”

“妈妈,输抑或赢?”我走向前去。

“从医院回来,情况如何?”妈妈说。

我说:“他不行了。”

妈妈搂着我,“年纪大总要去的,别难过。”

马大在一边吃醋,“妈妈这一阵子搂着哈拿不放,把她当心肝肉,什么意思?”

“你也过来。”妈妈说。

“我不。”马大皱皱眉,像是想起了什么,“那老头也向我们说:过来呀,过来呀,真可怕。”

妈妈沉默。

马大说:“我要去练琴。”她转身走开去。

可怜的马大,虽然她表面上装得与殷若琴如陌路人,心底下,她的精神很受困惑,可以猜想得到。

妈妈说:“早知道,那个叫殷永亨的小伙子找上门来的时候,我跟他说,那两个孩子在马来西亚送了人了。”

“真的,妈妈,你应该那么做,这年头好心不一定有好报,妈妈,我宁愿你说谎,对我与马大也好过得多。”

“可是他毕竟是你们的生父,我想见一见他也不碍事。”

妈妈懊恼的说:“谁知惹出这么多烦恼来。”

“这是你所不能顶知的。”我说。

“我真笨,这几天来我一直后悔。”

“等他一去世,我们与殷家就没关系了。”

妈妈预言,“我看不会这么简单,我看这不过是个开始。”

“只要有你跟我们在一起,什么也不怕。”

妈妈笑,“傻孩子,你妈是个老妇,又不是无敌女金刚。”

“你输还是赢?”我问。

“往日纵有天大的烦恼,往牌桌上一坐,也处之泰然,烟消云散,今日持着大牌,也赢不出来,老是心惊肉跳,心思不属,不知为什么?”

“挂住我们。”

“对了,所以在她们那里喝了碗鸡汤就回来,有什么事,一家凑在一起,叫应方便。”

书房内传出马大的琴声,益发悠扬,但打她七岁开始学琴,我就与她势不两立,务必要取笑她,直到她反目,她也习惯了。

我故意一跷一跷的走过去,大力踢书房门,“给伤残人士一点安静。”

她理也不理我,气势如虹般直弹下去。

我坐下跟妈说:“妈,老胡师傅有一两天没来了”

妈妈说:“说起往事,他也伤神。”

“会不会病了?”我担心问,“他一个人住。”

妈妈说:“租一间房间也有好处,邻居会照应他。”

饼一会儿我问:“他很喜欢粉艳红吧?”

妈妈一怔,“你什么都猜到。”

“听你说起,看他的样子,心里有一两分数目。”

“是的,班子里谁都知道他暗恋艳红。”

“她知道吗?”

“知道。”妈妈说,“她对他很好。”

“出事后他一蹶不振,是不是?”我又问。

“本来老胡的琴出神入化,后来就开始喝黄酒……喝个不停,成了酒仙。”妈妈说。

我说:“走过他身边,老一阵酒味,不过他的衣着很整齐,多亏英姐打点。”

老英姐这个时候跌跌撞撞的进来,“老胡师傅进了医院。他中风,被同屋送进医院。”她急得团团转。

“这还了得。”妈妈跳起来。

“妈妈,这件事你不要动,我与马大去看他。”

“不,一辈子的朋友,我一定要去。”她涨红了脸,瞪着眼睛。

“你那么胖,没的跑来跑去。”我暴躁的跺脚。

“不不,我一定要去一一”

“叫司机备车,一块儿去。”马大出现在我们身后。

我拉起妈妈与马大,奔下楼去。

一路上我有种不祥的感觉,看看妈妈,她面如死灰,紧紧的闭着双目,嘴唇掀动,我知道她又在念主祷文。我喃喃的说:“今个月咱们真黑,黑过墨斗。”

马大瞪我一眼。

到了公立医院,我们以第一时间奔进去,经过几个询问处,才找到老胡师傅的病床号码,急着抢进去,发觉床空着。

我张大嘴,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感觉如五雷轰顶。

可怜天真的妈妈还在嚷,“他人呢?他人呢?”一副翡翠耳环在白胖的面庞边急促摇晃。

我向马大看一眼,恰巧她的目光也向我投来,四目交投,心意明察如水晶。

她拉一拉妈妈。我说:“老胡师傅已经到了天上。”

“吓,什么?”妈妈震惊得脚软,“我儿,你说什么?”

护士走过来,“七十号病人中风去世,你们是亲属?请去办认尸手续。”

妈妈整个人软下来,我与马大在两边扶住她。

她六神无主地嚷:“怎么会?怎么会?”

我向马大丢一个眼色,“你陪妈妈回去。”

“不,”妈妈镇静下来,“我要看他最后一面,相识一场,转眼五十年,没有什么可怕的。”

马大已经在哭。

我默然。

只记得一出世就有老胡师傅这个人,初初头发只是斑白,身材瘦削,时常咳嗽痰在喉咙底转,但我们并不讨厌他,因他纵容我们,而且带糕点给我们,那种在街角小摊子上卖,很脏。但味道是特别精彩的零食。

渐渐他的头发全白了,又瘦了不少,喉头上的结凸出来像一只核桃,说起来一上一下,非常好玩。

他天天在我们这里,总要到下午时分才走,有时也在客厅里瞌一会儿。

今天天色这么好,天这么蓝,他却离我们而去,我仰头深深吸气,说什么万物之灵,对自己的生死还茫茫然毫无知觉,说去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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