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火又冒起来,这张乌鸦嘴,说不出一句动听的话,事情都是他弄僵的。
“你少说一句好不好?”我瞪着他。
他皱起眉头离开。
我有种想法:他根本不想我回殷家,他是义子,殷若琴遗嘱上应有他的名字,我与马大一回去,会不会减轻他的得益?嘿,最不想得到殷家财产的人,恐怕是我与马大。
我还有点好奇心,马大,她决定不闻不问,就能做得到不闻不问。
我取起那张卡片看,碧水路九号。
这家人该住黄泉路。
妈妈问,“你见过那姓殷的孩子?”
“见过。”
“那孩子一表人才。”
“什么?”我张大嘴,“他?一副师爷相,我对他没好感,好端端干吗跑去做人义子?还不是想拣便宜。”
“是殷若琴把他自孤儿院带出来正式领养的,那年他才三岁,他知道什么?”
“谁告诉你的?”
“他自己。”
“他要博取同情心罢了。对于这世界上的人与事,我一概不信外表所见,妈妈你心地太好,你想想,殷若琴这种人,亲生女儿尚且离弃二十四年不顾,他干吗巴巴的收养一个孤儿?”
“也许他有苦衷。”妈妈说,“你不能太肯定他是坏人。”
“我不相信,”我仰起头,“尤其不信那个殷永亨。”
“你去一次吧。”
我懊恼的答:“让我想一想。”
“别想太久。”妈妈恳求的说。
在我想象中,殷若琴虽然躺在床上,但是还穿着那种豪华的织锦晨褛,由婢仆服侍着饮食——再病也还是奢华病。
不过我怕他死,我很犹疑。
殷永亨那小子有点道理,要是殷若琴一死,我永远见不到他,谁知道我将来是否会后悔呢?
我惟一可以商量的人,也不过马大。
马大说:“我们找李伯母谈谈。”
“自家的事,不好意思渲染得那么大。”
“李伯母与老胡师傅知道的事,只怕比我们多一百倍。”
李伯母应邀出来,她境况是大不如前了,仍然穿着旗袍套装,料子虽新净,但明显地款式与花样都已过时,手上好些首饰已经失踪,但她还一直笑。
“做人不能认真,做戏却一定要认真,”她说,“做人太苦,你们小孩子不懂得,做人实在太苦。”她仍旧笑着。
饼很久,她问:“你们想知道些什么?”
马大说:“哈拿想去瞧瞧殷若琴。”
“唉呀,你们如何直叫他名字?”李伯母说。
“费事扭扭捏捏,”我说,“又无法叫他爹。”
李伯母叹口气。
“去见他也是应该的,怕什么,怕他们吃掉你?哈拿,你也不是省油灯的。”李伯母朝我眨眨眼。
我们笑出来。
我已经决定去一次了。
“碧水路在郊外吧。”我问,“是背山面海的一条路,我可以自己开车去。”
“你呢,马大?”李伯母问。
“我不去,有哈拿是一样的,我们长得像,见一个等于见两个。”
我微笑,“像是像,不过马大漂亮得多。”
“去一个也够了。”李伯母说,“虽说他妻子过了身,但到底有女儿,有义子,你们讨不到什么便宜。”
“什么,他原配夫人不在了?”我问。
“嗯,三年前的事,所以他离开马来亚到香港寻找你们。听说同他一起还有他的姊姊,那姊姊有一个儿子,也跟他很接近。”
“这么复杂!”我与马大一起说。
李伯母数着手指,“他与你姑姑,你表姊,表哥,还有过房表兄,也不很多人,都是嫡亲。”
我说:“只是去看一看,管他有多少姨妈姑爹哩。”
“对了,豁达一点。”李伯母说。
马大好奇,“他的女儿漂亮吗?”
李伯母笑,“到底是女孩子,急着要同人比。没见过,不过自小在英国寄宿读书,一直到大学毕业。马来西亚人很喜欢把子弟往英国送。”
“那个侄子呢?”马大又追问。
“像他舅舅,很风流倜傥,此刻与他表妹打得火热。”
“表兄表妹,可以谈恋爱吗?”我很怀疑。
“怎么不可以?”李伯母笑,“你们这两个孩子!”
我与马大沉默一会儿。
“殷若琴当时对你们母亲是很好的。”李伯母说。
马大苦涩的说:“后来不好了,但后来是很重要的。”
那夜我们坐在客厅看电视,马大问我,人怎么会变心。
“不知道。”我说。
“变心会害死人。”她说。
“因人而论,谁变心都害不死我。”
“你别嘴硬,到那个时候,头一个死的是你。”她笑。
我放下亚斯匹灵,“明天我去殷家。”
“祝你好运。请你记得每一则细节,我很想知道。”
“嗯。”
我并没有预先通知殷家,自己开着车就去了。
碧水路风景之幽美,难以形容,离市区虽然远一点,但是值得,每天下班,独自驾车回家,就已经够松弛,当然,住在灵秀地的未必都是清秀人。
到了殷家大门,发觉他们家的布置十分别致,园子里种植棕搁树,美人芭蕉开着斗大的红花,充满热带风情,大门用袖木造,雕刻花纹图案。
门打开,女佣问我是谁。
我说:“裘哈拿。”
她关上门,前去通报。
真鬼祟,应该请我进去坐下才是,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是独行大盗?他们也太小心了。
饼了十分钟,另外有人来应门,用很亲昵的声音问:“是哈拿吗?你终于来了。”
门打开,是一个年轻人,跟殷永亨差不多年纪,但活泼得多,穿着考究,颜色配搭得十分舒服时髦,一眼看就知道他走在时代的尖端。
我向他点点头。
“舅舅等你好久,哈拿,天天早上问:‘我那两个女孩子呢?’晚上又问:‘我那两个女孩子呢?’”
他学得活龙活现。我冷冷看他一眼,我对他的印象比对殷永亨略佳,但圣人的话我一向相信,夫子说:巧言令色鲜矣仁。
“对,我还没介绍自己,”他说,“我叫梅令侠,是你亲表哥,我的妈妈同你的爸爸是一个父母生的。”
真亲,我跟这个人就此发生血源关系,不可以分割,但情感上,他是陌生人。
“医生在楼上,你坐一会儿,立刻可以上去。舅舅会很高兴。”梅令侠说。
梅令侠长得很英俊,有一双会笑的眼睛,在家呆着,也这么打扮,我也无暇欣赏他的衣服鞋袜,呆呆的坐在偏厅。
殷宅的内部完全用酸枝家具,衬着巴的蜡染布的窗帘,别有风味,一看就知道宅主人是南洋华侨,土朴但不俗,地方宽敞,气氛悠闲。
梅令侠说:“我妈妈来了。”
我转头,看见一个穿黑的中年妇女,面貌很端正,双手拢在身前,一点表情都没有。
“叫我梅姑姑好了。”她的声音像是灵格风录音带般平板。
梅姑姑,我想:多么戏剧化的名字。
她瞪着我,“你爹传你一个多月,你明明在香港,为什么不来看他?”
我不出声,甚觉她多余。
梅令侠,她的儿子,连忙打圆场:“哈拿也许要经过一番矛盾才能决定来见父亲。”
我对这家伙肃然起敬,他倒不是一味胡来,单靠一张嘴的,看情形他颇用过一番心思,知道我们家的背景。
我冷冷的看着梅姑姑。坦白说,如果人可以选亲戚,我情愿老英姐做姑姑,老胡师傅做舅舅。
“哈拿?”梅姑姑当下皱一皱眉头,“你们家是什么教?”
“基督教。”我答道。
“我们信天主。”梅姑姑说,“是不是,令侠?”
他儿子很尴尬。
梅姑姑以观望异教徒般的眼色上下把我扫瞄一轮,“跟我来。”她严肃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