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林答:“我不认为她会,她没有枪,肉搏的话,不够男人力气大。”
小朱笑得弯下腰去。
幸亏他的女朋友只把一件衣服当一件衣服。
从那一天开始,玉林发觉柜子里的衣服在她心中地位显著下降。
月初,阿姨来看她,她忍痛签出现金支票,别过头,递上去。
阿姨讽刺她,“我有没有看错,你的手在颤抖,以往一掷千金,面不改容,今儿是怎么回事?”
“肉刺。”
“你会?”阿姨哈哈大笑。
玉林说:“已经穿掉半层楼了。”
“好了好了,不要还了,”阿姨不忍心,“放你一马。”
“不,我要你收下它。”
“大衣呢,拿出来我看看。”
“在左边柜子里。”
阿姨去把它取出“噫,颜色变了。”
玉林一看,可不是,以前是粉红色,经过干洗,转为虾肉色,渍子反而不明显了。
“这样的颜色我能穿。”
“阿姨,你尽避拿去用。”
阿姨问,“听讲你在约会。”
玉林点点头,嘴角不自觉绽露出笑意,阿姨看在眼内,心中有数,女孩子说到意中人便是这个模样,看情形就是这位小生了。
“几时带出来我看看。”
“有机会再说,我们还是很普通的朋友,还未到见家长的程度。”
呵,这样保护他,可见是珍惜的。
阿姨还来不及说什么,玉林已经摊开报纸,指着一个广告问:“这层公寓怎么样?”
阿姨一看,不禁啧啧称奇,这是加拿大温哥华的跨国售楼广告,以前玉林认为最最最最俗的俗人才会做这种投资,发生什么事,她居然注意这些起来?
答案只有一个,“你几时转的性?”
玉林解嘲说:“我长大了。”
“很好呀,我们等这一天不知等了多久。”
“阿姨,我实在不愿意长大,我情愿永远做小孩子,或是一生怀着童真,为点点小事雀跃,又为一点点小事哭泣,执着得要死,为所谓原则吵个不休。”
阿姨看看她,“玉林,那样的成年人是很讨厌的。”
“但是人成熟之后乐趣大减。”
“是,”阿姨笑,“你再也不会在时装公司的橱窗前赖着不走了。”
“我乐意作出经济实惠的打算。”
“你放心,要是真的预备组织小家庭,大人会助你一臂之力。”
那天晚上,玉林做了一个梦,看见自己站在一个宽敞的广场里,四边路人如鲫,每一个女人,每一个,都穿着粉红色的大衣。
玉林发呆,低头一看,发觉她自己也穿那件大衣,真吓一跳。
醒来之后,不知道这个梦是什么意思,她若坚持不长大,也没有人能够逼她,
这纯粹是私人选择。
小朱认为她是懂事、正直、理智、聪明的女子,与众不同,使她觉得好笑。
时机太迁就她,他刚刚看到她较好的一面,使他印象深刻。
说起来,还得多谢她那嗜穿的癖好,呵,还有,以及那件粉红色的新大衣。
灯
美宝姑妈去世了。
独身,未婚,享年五十四岁,他们施家第三代共有堂表兄弟姐妹十一人,美宝姑的遗嘱十分奇突,大屋捐给慈善机关,但侄子外甥们可以到屋内去挑一件纪念品,无论什么,只要是屋内的陈设,不论价值,取了便可以离开。
施丰是美宝姑第三个哥哥的第二个女儿,她奉律师之命,于指定的日子与时间在大宅的门口集合。
小丰在众兄弟姐妹中,只算中人之姿,相貌比她突出的,大有人在,有一两个表妹,看上去简直像电影明星,讲到学问,起码有三位表哥已经获得博士衔头,都轮不到小丰。
她与她父亲都是家中比较普通的人物。最最聪明能干漂亮的,也许是美宝姑。
在创业阶段,她很赚了一点钱,大宅华丽而堂皇,小一辈很乐意到这里来作客。
这是最后一次了。
来之前一夜,施太太问女儿:“你会选什么?”
小丰老实的答:“我不知道,什么都可以。”
“你的姐姐妹妹们可不会这样想。”施太太笑。
“她们聪明得多。”
施太太感喟地说:“她们的母亲也聪明。”
“没有关系,”小丰说:“美宝姑生前对我很好。”
十一位年轻人都到齐了,互相打过招呼。
张律师推开大门,说道,“请随便,不管是什么,都可以拿走,只准一件。”
小丰听见她三表姐笑问:“三角钢琴也可以吗?”
“没问题。”张律师答。
他们好象不大悲戚。小丰却心怀重压。
她缓缓走进大堂,这间大宅有七间睡房三间厅堂一个图画室一个书房,她都走遍了,知道陈设中有不少古董。
只见大表哥一个箭步上前,捧起了客厅中央那只青花的美人耸肩瓶,说声“谢
谢”,便笑着离去。
其余的年轻人纷纷效尤,并不打算逗留太久,匆匆检查有什么特别名贵的东西,犹如参加一个寻宝游戏。
小丰想,美宝姑真体贴,去世后都不忘提供这样好娱乐给他们。
只听得六妹小俭一声欢呼,她在书桌上一只纸盒内找到只翠绿玉镯。
小丰怔怔地在书房坐下。
架子上有不少宋版书,十分名贵,不知道有谁识货,捡了回家。
张律师看见小丰没有行动,诧异地问:“还不动手?当心好东西都被人挑走。”
小丰笑笑,不响。
“想念姑妈?”张律师猜到她的心事。
小丰点点头,姑妈生前最喜欢坐在书房内,点一枝烟,放一只轻音乐唱片,与她聊天。
小丰双眼润湿,“她还正当盛年呢。”
张律师叹口气。
“我有时觉得她其实相当寂寞。”
张律师拍拍她的肩膀。
不到半小时,年轻人都已经找到他们要的纪合品,包括十八世纪法国挂毯,一张齐白石的石榴图,钻石胸针,以及黄金座钟。
他们高高兴兴的离去。
只剩小丰一个人了。
她难以取舍。
七八岁的时候,学习有困难,美宝姑自愿教她英文,每逢周末,她使到这间书房来,坐在桃木大书桌前,跟着姑妈,逐个英文字读,从那个时候开始,她说起英语来,便带标准牛津音。
张律师在她身后温和的说:“小丰,时间到了。”
小丰点点头,伸出手去,轻轻取饼书桌上那盏台灯。
张律师再一次讶异,“它?”
这种台灯市面上仍然有得出售,数百元一盏,要多少有多少。
施美宝对它有感情,因为她当会计行学徒的时候,就在这盏灯的光线下挑灯夜战,所以一直把它带在身边。
小笑笑笑,“是,它。”
张律师会意,“你做得很好,它的确是最佳纪念品。”
“它伴了姑妈三十年,也可以伴我三十年。”
“来,小丰,我们一起走吧。”
当天回家,小丰便把台灯安放在书桌上。
施太太说,“我记得这盏灯,你姑妈靠它起家。”
“我也会靠它起家。”
“小丰,你的资质比你姑妈差远了。”
“我可以努力,人一,已百,将勤补拙。”
施太太笑。
在接着的一年中,那天那几个取得纪念品的少年人纷纷将礼物变卖。
当然只除了小丰,那盏台灯不值钱。
她每天在灯下做功课,说也奇怪,小丰有种感觉,姑妈好似就在她身边,七八岁时学英文的情形历历在目。
四年大学生涯一晃眼过去。
小丰毕业后找到工作,时常把文件带回家做到通宵达旦。
她苦笑着对台灯说:“你照过我姑姑不知多少无眠夜,现在又来照我,你最了解我们的苦与乐。”
台灯的铜座已生出氧化斑点,绿色的玻璃罩倒还十分完整,它当然听不懂小丰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