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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玻璃珠的叹息 第10页

作者:亦舒

他爱她?

唯一的解释是这样吧。爱错人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为了关心老江,我破例在星期三下午到他酒馆去探访他。

他正在为客人斟酒。

“老江。”我关切地叫他。

“唷,你来了,欢迎欢迎。”他热诚地招呼我,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你太好了?”我怀疑起来,“没事?”

“事?”他问:“什么事?”

我气,他倒是装得好,我瞪着他。

“哦,小天真,我喝醉了才找你的,说的话当不得真,我是不是很噜苏?”

我忽然之间觉得老江这个朋友不交也罢。

在门口碰见卡门,她伸出一只手,拦住出路,不让我过,“哟,可爱的小天真,大驾光临。”

我愤然说:“你说得对,我的确是太天真了。”

“还生气了呢!”她妖娆地扭扭腰肢,甩甩长发。

“让她过去。”老江说。

卡门斜斜的看着我,我犯不着与她争,便说:“请你借一借。”

她一怔,没想到我会这样低声下气,使一缩手让我走过。

回到宿舍,我哭了又哭,哭了又哭。

平时不轻易流的眼泪忽然之间流个一干二净,几乎没哭成一条河,哭完之后,肿着眼睛,我决定忘记“江湖客”这三个字,不管他的死活。

也许因为年轻吧,我很快真正的忘记了地。功课忙、活动多,认识新朋友,匆匆半年有余,偶然想起以前傻气地眷恋一个陌生的、身份暧昧的江湖客,不但有一份可笑,更觉危险,还好没卷入什么漩涡,这种事可大可小。

最后一年是毕业年,为了写论文,忙得不堪,更加将江氏酒吧那“一段情”抛在脑后。

就在这时候,报上刊出大页的新闻:

“江湖客手刃情妇

事发被捕法网难逃”

我看到首页如此惊心动魄的新闻,吓一大跳。

事主曾经有一段时期,与我走得很近呢!我有种反胃的感觉,立刻买了份报纸,偷偷读起来。

新闻很简单,江湖客终于无法忍受卡门,在一个晚上,两人大声争吵,据邻居说,内容涉及另一个男人及金钱,他便挥刀,毁了她的容,在取她的性命那千钧一发时刻,邻人涌入,夺下他手中之刀。

我看得惊肉动魄。

何苦来呢?这两个人互相折磨。

我留意着案情的发展,江湖客因犯过同样的案件,对他很不利,但是没有人会相信,在法庭上代他求情的竟是卡门本人。

这宗案件在小城中轰动之极,有人将江湖客与卡门的故事写成连载,绘形绘色。更有一说,这个故事将被拍成电影。

案子审了两个月,江湖客又被判入狱三年。

三年宝贵的日子,他又要在狱中渡过。

那时他若清醒一些,肯信任我的劝告,速战速决的离开卡门,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但感情的事是很难说的,男女间的纠缠无穷无尽地绵延下去,根本非常理可以推测,江湖客的最终命运如此,一切可以说是注定的。

我顺利的毕业,离开小城,改到一个比较大的地方发展,找到一份工作,也找到了男朋友。

生活还不错的样子,“童年”的一切更加淡了,只余下了朦胧胧的一个影子。

一日开会开得迟了,离开办公室恰逢大雨,我又忘了带伞,黄昏间车如流水人如龙,非常热闹,我独自在屋檐下避雨。

这种气氛令人顿生冷清之感,冷风夹着雨吹过来,我打一个寒噤。

正动念头要叫男朋友来接我,忽然之间有人叫道——

“小天真。”

我一呆。

多久没听到这种称呼了?我的记忆回去老远,但是想不起谁会这么叫我。

我转过身子。

江湖客!

我张大嘴巴,有一份惊有一份喜,矛盾半晌,终于说:“老江。”

“你还记得我!”他嚷。

他还是老样子,刚健、豪爽,只是头发灰白了。

忽然之间,我们之间的芥蒂一下子去得干干净净,我拍着他的手臂,“老江,我认得你不稀奇,你一下子能把我认出来,那才棒呢!”

“进来坐一会儿。”他拉我。

我一抬头,“什么,你还开酒吧?”

“是,不然做什么好呢?”

我坐下,他给我一杯啤酒。

“你近况怎么样,小天真,快快说给我听,毕了业?在哪里做事?有男朋友没有,几时结婚?”

一连串问题像发炮般。我以最快的速度一一作答。

我犹豫一刻,“你呢,老江,你好吗?”

“很好,我终于获得新生。”他呵呵笑,“你以为我是不可药牧了吧,是不是?”

我见他自己先提起,于是也跟着说:“卡门呢?”

他沉默一会儿,答:“不知道。”

“如果她再出现在你面前呢?”

他笑,“你一度妒忌她,是不是,小天真?”

我涨红了脸,“啐啐啐!”

“唉!这个女人,现在我可算完全月兑离她的魔掌了。”江湖客搔搔头皮,“九死一生。”

“你为她,也可以说是仁尽义至。”

这时候有一个端庄的少妇走出来,“有客人嘛?”

我连忙问:“这位是——”

江湖客说:“这是我的妻子,也是我家的一条牛。”

我一呆,他结婚了。心中一阵惘然。

那少妇有一张很敦厚的脸,我很替老江放心。他结婚了,我想这也许是最佳结局。

我笑道:“江太太,把他好好看紧,很多女孩子仍然对他倾心呢!”

江太太与他交换一个眼色,两个人笑起来。

我再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外边的雨没有停,我不是没有唏嘘的。

我终于截了部街车回家,男朋友心焦的在家等我:“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碰到一位故人。”

“谁?”

“故事长得很呢!请你为我倒杯牛女乃,取出巧克力饼干,我慢慢说给你听,一个关于江湖客的故事。”

时装店

他们说:在香港开小型时装精品店的女人,一半以上的资产来自男人津贴。

然而对我来说,这是不正确的,我开着一家小小的时装店,位置在大酒店商场中,占地四百尺,月租六千,却完全是我自己筹的资金,男人沾不到半点边。

为了这月店,我辛劳兼职达五年之久,忙得一额汗,终于节蓄到廿五万现款,放弃薪优的高贵职业,“投身”商界,为的是受气受够了,拿时间精力来做事不打紧,拿来忍气就可不必。

自立门户,店再小,也是自己的生意,多赚一点便阔绰点,少赚点就节衣缩食,人各有志,我不希望写一本“办公室内之荣辱”,于是便自己出来搞些事做。

生意也并不好做。

对年轻的老板娘,人们老是戴著有色眼镜,暧昧地说句:“真有办法。”

其实不是这样的,自己做老板辛苦得要命,单是办货就伤脑筋。店小,容货量少,有名气的牌子根本不屑交出十来件货,人家大店一张账单,抵得过我们一个月的生意,每听到顾客批评说:“没有新款。”我便心如刀割。

后来便壮士断腕,索性卖本地货。

我联络到本地工专毕业的两位服装设计学生,取他们的体裁,雇裁缝制作,过程似乎更复杂,但除笨有精,谁不喜欢独一无二的衣服呢?我可以做得到。

我们出品少,价钱适中,对象多数是些中环所谓“高薪”(六千到一万)女职员,她们泰半从事公关行业,需要不停换新装,不太计较料子牌子,但求看上去光鲜夺目。

两年间我使站稳脚步,有一批固定的客人。

我店里只请一个女职员,自己也负一半责任,日常工作大部份用来招呼客人,说得上沉闷万分,假期也走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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